新顺1730 第131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里的件,不是一件衣服的件,而是类似于一包、一箱这样的计量单位。

按照1759年的数据,这么一件的价格,大约是2.03英镑。

换言之,1794年,东印度公司从印度进口的棉纺织品,一共450万件,约合900万英镑。

这个数据很关键,意义很大。

不理解这个数据,也就不明白工业革命的真正伟大之处。正因为工业革命的伟大、因为老马说的商业资本统治下的劫夺制度的狠毒,才能在短短40年后,彻底摧毁了印度的手工纺织业。

相反。

曲解这个数据,不会得出工业革命的恐怖与伟大,反倒会产生一种“英国的生产力一直这么强大”的错觉,工业革命的伟大让位于欧洲人的一直强大了。

仿佛,英国就是这么强,远胜亚洲,于是只要来到了亚洲,瞬间就能冲击亚洲的手工业。

甚至于,很多数据都不会告诉你,在印度民族大起义之前,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第一收入,是【亩税】。

亩税收了1531万7911英镑,折合库平银4500万两白银,排在公司总收入的第一位。

于是,隐瞒了这些数据,便很容易得出许多的奇葩的结论。

你以为它是个工业时代的大托拉斯,伟大的工业垄断集团,利润暴杀农业国。

实际上,它是个变种的“海上游牧包税蒙古”,靠着一年4500万两的农业税,维系着公司的运转。

理解了这个数据,也就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载着刘钰灵柩的船队,压根不想在苏拉特逗留。

因为……大顺的纺织业,正在迅速摧毁印度的纺织业。

此时是1793年,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顺拿的却是历史上1870年的英国生产力剧本,而不是1793年的英国生产力剧本。

而苏拉特的棉纺织从业者,拿的也是历史上1870年的印度人民的心态,而不是1793年的心态。

什么意思?

历史上1793年的英国纺织业,中国这边海关零关税,也是卵用没有,反而会闹出来1842年的笑话:江南买英国布当包装,包生丝。

而1869年11月17日苏伊士运河开通,以及工业革命三十年如过去三百年的生产力发展,松苏地区的棉纺织业,已经开始有点顶不住了。

这,就是老马说的:【商业霸权才能带来工业发展,而商业霸权大部分又是依靠舰队决战获得的】。

没有舰队,没有商业霸权,没有刺刀,你纵然物美价廉,但你没有霸权,你就没有市场。人家不买你的,人家反手出个棉布禁止令,你能如何?

刘钰逆练,一战获胜,从大顺到印度也不需要绕好望角。

而大顺想要棉花和棉纱,不想要印度棉布。

并且,正如李欗当初琢磨的“边疆铁路”的配套政策,是摧毁印度的制糖业。他既懂这个,也算是稍微理解了原始积累的秘密。

那么,显然,大顺在印度造成的冲击,是可怖的。

于是,也就有了孟买等地的印度原本的贸易受益者的那种情绪:这大英国不见得好,可到了大顺,我却挨了饿。

没办法的事,这就是历史进程,总不能把这些人抓着送到另一个时空,去感受下1820年以后工业革命后的英国是如何摧毁印度的棉纺织业的。

一方面,是大顺的纺织业对印度的冲击。

另一方面,是英国之前在孟买作为“购买者”;而大顺此时却作为“倾销者”的差异。

的确,历史上,印度的棉纺织业被英国摧毁了。

但,绝对不是在大顺打一战之前,英国就能摧毁;相反,这个时间点,英国还得靠行政保护和关税,哪有资格谈摧毁印度棉纺织业。

自然,在这个时间点,对照是明显的:大顺没来之前,苏拉特和孟买发展挺好,对外纺织品出口节节攀升;大顺一来,苏拉特先是棉纺织业南洋市场被崩,紧接着又是一战获胜波斯市场被大顺抢了,再然后就是这一波大的。

这种对照,过于明显。

伴随着走锭精纺机在大顺先发地区的铺开,导致了印度手工业者的反抗情绪,或者叫“觉醒”。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大顺的统治下,扶植了一批印度的商人,建立了一堆纺纱工场,供应大顺棉纱。

而大顺,伴随着走锭精纺机的应用,现在把印度的民族资产阶级,也给抛弃了。印度的民族资产阶级,尤其是在之前贸易体系中搞纺纱业的民族资产阶级,也开始踏上历史的舞台了。

李欗或许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也或许想说:我想做包含印度在内的天下的天子,我想要稳定,一切照旧统治下去。

但大顺已经发展起来的工业资产阶级、转型后的一部分和帝国主义政策利益绑定的军功贵族、实学新兴阶层的帝国主义统治阶级联合体,拍了拍蒸汽或者水力驱动的走锭精纺机,告诉天子:不,你不想。你不知道,我们告诉你。

第313章 九三年(十)

在巴黎,刘钰的名声,尤其是在巴黎沙龙间的名声,相当不错。在这里,就完全不一样。

在欧洲的“沙龙”界,基本上,在里斯本大地震之前,当时还活着的刘钰,“先知”般狂喷了天主教廷和耶稣会,在那之后,至少在欧洲,他在巴黎的沙龙间,已经成为了启蒙运动的“东方旗手”。

这事,在大顺,就是个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但在欧洲启蒙运动中,却是个大事。

一方面,刘钰“先知”般地提前把耶稣会和天主教听在地震后可能要说的话,讽刺了一番,而事实果然如此,里斯本大地震之后,耶稣会果然声称这是天罚。

另一方面,刘钰提前的狂喷和打预防针,为早期启蒙运动的重要支柱——莱布尼茨乐观主义——降了降温。

这在欧洲的启蒙运动中非常的重要,按照欧洲的宗教浸润人心的传统,理性主义很容易走向极端,而极端又很容易在面临里斯本大地震的时候懵圈:说好了,这是万千种可能中,最不坏的那个世界被上帝选中,可里斯本的大地震血肉模糊的场景真正入眼的时候,怎么也没法相信这就是“万千种可能中最不坏的世界”。

那场之前所谓的“启蒙运动加速年”之后,由里斯本大地震等问题作为导火索,最终引爆了耶稣会问题、各国与教廷关系等,导致了耶稣会被解散,这被视作启蒙运动的一场重大胜利。

加上法国作为启蒙运动的重要阵地,和德国的绝对理性主义启蒙还不一样,他们更激进,最终也更倾向于无神论。

而舍弃莱布尼茨的乐观主义——世间虽有恶,但这是一种平衡,是上帝创世时候弄了成千上万个程序后,发现这才是BUG最少、相对来说最好的那个——对法国启蒙运动的激进加速到反教会、反宗教、甚至最后破四大旧把圣母院改理性圣殿,是非常重要的。

启蒙运动既然是一场伟大的运动,那么必然得有两个条件。

一:为现状的批判。

二:对未来的展望。

不是说别的没有。

而是说,想要伟大,这两条是必须的。

那么,对未来的展望,又得具备一定的世界视角。

于是,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配上自然秩序论,自然可以作为对未来展望的一部分。

包括说。

67年法国发生饥荒,而重农学派认为不应该管,应该等待自然秩序的调节。

这是不是启蒙运动?

当然是启蒙运动的一部分。

这就好比说,伏尔泰和卢梭整天对喷,那你总不能因为他俩意见不同,就开除卢梭或者伏尔泰的启蒙籍。

现在的大顺,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状态下。

这不是说军事或者地缘,而是说“文化”上。

大顺实学派的对外扩张派,秉持的是刘钰当初定下的“把世界的,伪装成民族的”。

这是进攻手段。

但一样。

大顺不能接受基督教,而欧洲自然也不可能接受大顺的旧时代的诸多传统文化。

是以,这个“自然秩序”、“道法自然”,便是大顺最佳的进攻手段。

首先,这玩意儿,你别管这道、自然,到底是谁创的。是上帝、耶和华、盘古,亦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那都无所谓。你觉得是谁,那就是谁。关键是自然,而不是自然是谁创的。

其次,这玩意儿,是一种对未来的展望。而启蒙运动中,自然包括着对未来的展望,这种展望又必须是世界范围内的,不能说这东西在你这对,在别处就错。

最后,刘钰在大顺一战之前,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各国自由贸易,充分发挥各国的绝对优势、比较优势、整个人类都一起携手蒸蒸日上。

这东西吧,在之前的大顺,其实影响力没那么大。

但在支离破碎的欧洲,影响力可比在大顺这边大多了。

人,不能虚空打靶。

在大顺,具体到经济问题上,之前喷的方向,一直延续着盐铁论里的几个事:无非就是盐到底是否该彻底放开,商贾去经营;朝廷到底有没有必要铸钱,为啥不把铸钱下放给私人?

而别的事,确实没法喷。比如说,之前大顺真没有说,让陕西对松苏的丝绸增加100%关税以保护陕西丝织业;也没有说,立法要求禁止人死了,必须要穿松苏产的棉布下葬……

是以,在大顺内部,准确来说,绝对优势和比较优势,是本身存在的。这玩意儿本来就是黑的,你难道去喷说这玩意儿不是黑的吗?

所以,这东西,在大顺的影响力,和在欧洲,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再换个说法。

比如说,法革的一项伟大成就,是在继承法上取消了摩西律,也即长子继承。这在欧洲,是要被惊呼为惊天创世之举的。

而在大顺的民间,这玩意儿,肯定当不起“惊天创世”这样伟大的称赞,因为这对老百姓来说,没啥惊奇的,反倒觉得这不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是以说,刘钰当年的一些言论,在欧洲启蒙运动这边,威望是很高的,很多人对于未来的希冀,至少在经济学上,是相信自然秩序会带来全人类的幸福的。

还有一点。

启蒙学者,基本都是脱产的。

既不种地。

也不纺织。

他们的感受,和底层的感受,是不同的。

这几个因素摆在这,无疑,使得刘钰在巴黎沙龙间的名声,总的来说,还好。

当然,谁要是真敢把刘钰的灵柩拉到里昂去,那真的会被当地的纺织工人,开棺戮尸,挂在教堂上的。

而在印度。

尤其是在吉吉拉特、摩诃罗嵯这两个最早被西方殖民者渗透、统治、交易的地区。

只能说,刘钰的名声实在太臭。

这里不是说欧洲东印度公司就是好人、而大顺就是坏人。

而是说,在这之前,欧洲的所有的东印度公司,按照后世的标准,挂个“买办”的帽子,那是一点不冤的。

东印度公司是要花钱,在议会游说,大谈【白银外流未必是坏事】的。

这是大顺打一战,也即1760年之前的东西方之间的生产力差距决定的。

包括说,当初刘钰改革的时候,就明确表示过:

大顺的手工业,和先发的工业资本,和东印度公司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大顺与荷兰合作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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