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且,这个样板,而不能是小国,必须得是个有影响力的大国。
荷兰没用。因为人家荷兰原本就有黄金时代,富庶过,而且又小,本身就是个金融中心,这玩意儿也没说服力。
若是法国能够成功,那么大顺的新天下体系,就真的建起来了。
你看,人家法国搞了重农主义后,蒸蒸日上……这是什么样的样板?什么样的吸引力?
但问题,也就在这。
大顺这个天朝吧,怎么说呢,他知道一个道理。
那就是,人没饭吃,是要造反的。
这个道理,并不是哪个天朝都能理解的。
月满必亏、物极必反。
这也使得大顺这边相当的矛盾。
支持重农学派吗?
支持。
而且,非常希望他们成功——重农学派认为,关税毫无意义,只是在增加本国消费者的生活成本;而土地才是价值的唯一来源,所以关税问题并不影响本国财富的积累。
这里面,是有逻辑理性推断的。
重农学派的基石,是纯产品学说。
即:【财富是物质产品,财富的来源不是流通而是生产。所以财富的生产意味着物质的创造和其量的增加】
【而在各经济部门中,他们认为只有农业是生产的,因为只有农业既生产物质产品又能在投入和产出的使用价值中,表现为物质财富的量的增加】
【工业不创造物质而只变更或组合已存在的物质财富的形态,商业也不创造任何物质财富】
好比说,棉花,这是土地产出的。
而棉布呢?你只是把棉花搓成了布。棉花已经存在了,你只是改变了棉花的形态,你这能叫创造财富了吗?明显不是嘛,你搓棉花压根没有创造任何财富嘛——这就是大顺这边实学派,和法国重农学派的根本分歧,土地价值还是劳动价值。
所以,由此推出什么?
由此可推出,关税毫无意义,因为工业不创造财富,只是把物质财富的形态改变了。财富都是从土地里创造的。
那既然工业不创造财富,要关税干啥?
没意义嘛。
还凭空增加了国民的成本,比如说,地主要花更多的工资雇人,因为这份工资里包含了棉布的关税,等等。
这是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
大顺对这套学说,当然喜欢了,而且喜欢的不得了。
但是,重农学派要是再折腾一次改革,再弄出来一波面粉战争,那大顺这一套东西可就彻底臭市了。
还是那句话:【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大顺自己在内部都搞出来个内外分治。
加上大顺这两千年来已死的先辈英灵们的经验,大顺太清楚了,真搞成“囤货居奇”、“商人完全自由操控物价”、“土地完全自由买卖”、“手工业普遍失业”,会有啥后果。
到时候,别说大顺想在欧洲树一个“重农主义”、“自由贸易”、“自然秩序”的样板了。
只怕,彻底反过来了。
法国这边,要给欧洲树立一个“工业替代”、“民族资本”、“保护主义”、“国民产业”的样板了。
真搞到那一步,只怕会搞成多米诺骨牌,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整个欧洲急转保护主义和科尔贝尔主义,大顺就他妈欲哭无泪了——技术已经到门槛了,各国真要是搞保护主义和本国工业替代主义,一通猛追很容易,大顺就要彻底失去大西洋市场,缩回好望角以东了。
按照大顺的经验,开国之兵,都特别能打。搞军事投送,大顺这边也真投送不起,再说就算能投送三五万人,去和一群开国之兵打,那不是去送菜?
而且,如今大顺内部也出问题了,印度那边也是乱成一团。
这节骨眼上,要是欧洲再出了事,那大顺王朝真的出大麻烦。
大顺战略收缩不容易,你往回收,那些在欧洲贸易中绑定的这些人,咋办。
这可涉及到数百万人,难道要放开内地市场,允许先发地区货物免税、资本无管制,进入内地?那要是敢这么干,乐子可就大了。
所以,刘钰当初下的这个套,是个死局,缩都没法往回缩,只能逼着大顺张牙舞爪。
是以,这才需要抬着刘钰的棺材,搞死人外交,大造声势,从大西洋这边回国安葬——通过华丽的仪式,唤醒整个欧洲的记忆,那个传说中用重农主义和自然秩序的帝国,是如此富庶和强大,你们也该用啊。转型当然阵痛,当然会出现面粉战争、饥荒什么的,疼过去,就好了,你们可不应因噎废食啊。
第309章 九三年(六)
其实,大顺朝廷内真的有不少人,有点“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帮法国。
因为,当初跟着刘钰搞扶桑移民、黄河改道,以及参与刘钰跑路后李欗的边疆铁路、基建工业和政变的一些“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老人,还没完全死绝。
这批人心里很清楚,这法兰西啊,要出大事。
他们未必能够想到激进的共和这种“在旧欧洲看来像是瘟疫”一样的东西,或者说也未必担心这个。
而就是很纯粹地从地缘政治、经济上解读。法国要是真出大事了,欧洲也要彻底乱套;而欧洲一旦乱套,会因为经济因素,把问题传导到大顺身上。
当然,这里的“出大事”,并不是只有“重农学派”或者“自然秩序”来背锅。
而是说,他们的对立面,科尔贝尔主义,实际上也是在打着“托中改制”的旗号。
并且,他们的改革,埋的雷,可比重农学派大多了。
怎么理解这个“托中改制”呢?
因为大顺现在发展的好,所以大顺是对的。
问题是,大顺的制度,到底是重农学派的自然秩序?还是科尔贝尔的重商主义?
因为大顺现在发展的好,是世界头号帝国。
所以要改制,肯定要托中。而本身,法国又是欧洲科尔贝尔主义的策源地,法国又有浓厚的科尔贝尔主义的传统,这也使得反重农学派的这批人,举着大顺和科尔贝尔的双重旗号。
简单来说,大顺这边对法国的新国王,相当不看好。
当初刘钰评价上一代法王,这事很多实学派的老人都知道。说路易十五纯纯的机会主义的头子,你看着吧,这机会主义的毛病,改也难。
不管是当初脑子一热就要把胜利都压在夺取汉诺威逼英国和谈上、还是后来汉诺威方向失败又要孤掷一注造船登陆英国上,无一不体现了这种机会主义的特质。
而到后来,大顺下场,法国作为一战的战胜国,路易十五的威望提升,准备改革,更是把这种机会主义的特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要改革,就得先动巴黎高等法院——怎么理解这个巴黎高等法院?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些故事里,类似满清的八王议政。不要以为顶着个高等法院的名头,就是啥好玩意儿,这和《大宪章》之类的玩意儿类似。
然后,果然就机会主义了。还没准备好呢,直接就把巴黎高等法院给掀了。啥啥没准备、没有提前布局,脑袋一热觉得有机会,咔就给掀了。
总的来说,在大顺这边,对路易十五的评价,因着刘钰带的头,不高。
但是,高不高的,相对来说的。
等到了这一代,大顺这边,对路易十六的评价,就两字:崇祯。
爱好改革。
但是跟他妈的翻烧饼似的。
今天重农学派上,闹出事来,撸掉,全部推倒;换上重农学派的对面,科尔贝尔主义,闹出事来,再撸掉,全部推倒;再换上重农学派……
改革这玩意儿,哪能跟翻烧饼似的?政策三年一换,而且一换就是直接倒过来?
这么改,还有个不出事?
而且,这两派,全都打着“托中改制”的旗号,弄得大顺现在浑身都是屎。
如果说,重农学派的改革,用大顺这边的成语,叫“托古改制”。
那么,科尔贝尔派打着大顺旗号的改革,那纯粹就是“东施效颦”。
重农学派的问题,这里不必提了。
而科尔贝尔派的改革,则和刘钰当初临行之前,和李欗的那番对话,有着直接关系。
具体到更具体的东西上,铁路。
再具体点,也和李欗当初面临的问题有点相似:改税制、改土地所有制、搞均田,不敢。
而铁路,大顺这边做了个榜样,确实带动了大顺这些年经济的快速发展。
所以,法国这边也要修铁路。
技术倒不是问题。
问题还是钱。
重农学派的改革,是要直接触动旧势力的利益的。
杜尔哥的改革,无论是士绅一体纳粮、募役法、打消法国内部的区域性经济、取缔行会等等,无一不是触动旧势力的利益。而且,因为过于激进,尤其是粮食出口不限制的政策,直接导致了面粉战争,是以把底层也得罪了。
翻烧饼之后。
科尔贝尔派如何才能上位?难道要继续重农学派的改革,触动旧势力?
显然不是。
上位的雅克·内克尔,看着大顺的经济发展、铁路基建拉动的快速工业化,觉得这是一条路啊。
科尔贝尔主义,本身就是要求国家管控,或者叫官办经济。
同时又不想触动旧势力。
那么,内克尔就提出了口号,叫“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里的民,显然指代的是贵族阶层,因为要把重农学派的改革翻烧饼嘛。
历史上,是因为路易十六执意要卖头援美。
援美,得花钱。
钱从何来?
某种程度上讲,内克尔的这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还真不是吹牛。至少,在北美独立战争那段期间,法国是真没加税,内克尔是真把钱弄到了。
咋弄的?
法国老传统。
约翰·劳那一套:财政部直接下场搞金融诈骗,吹泡沫。虽然早晚要炸,但没炸的时候,确实做到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这个泡沫咋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