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养老年金。
朝廷背书、财政部出面:10%的年息,活一年给一年。你活十年,你就回本;你活二十年,你就大赚。你要活三十年,那你占大便宜了。
内克尔本身就是日内瓦的金融家,他私下里给日内瓦的金融家们的许诺,更扯犊子:年息13%!
一共借了五六个亿,问题是这玩意儿,人不死,就得还啊。
而且,年息13%,基本上,在此时的欧洲,那就可以认定,你贪图利息、人家要你本金了。
总归,要么、赖账;要么,印钱发纸币,或者还债券。
你要说,他做没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那应该说也做到了。
但问题是以后咋办?
金融这玩意儿吧,真挺神奇的。
法国人来说,约翰·劳的泡沫,也没过去多长时间吧,结果照样入局。
当然,这是个全球的普遍情况,历史上连满清统治的时候,那都是刚因为租界房地产大开发跳楼一批,不到十年,就又疯狂投机矿业股;炸了之后,最后又居然真的“相信”50%回报率的橡胶概念股,最后一波搞出来保路运动。
当然,历史在这里发生了变动。因为一战的战后格局,北美的独立运动被压住了,这里面当然有法国卡在北美没被赶走的因素。是以,卖头援美这种事,自也不存在。
但是,大顺的飞速发展,大搞基建铁路,立起来个样板。
重农学派的改革失败,也使得科尔贝尔派想要学大顺:民不加赋,发展基建,不从旧势力那里掏钱,通过发展来解决财政问题。
于是,还得要钱。
要钱,又得“民不加赋”,不触动旧利益。
那就历史重演,养老年金,高利贷集来资本呗。要不能咋办?
这就不得不说到“东施效颦”的问题了。
的确,包括说刘钰当初的扶桑移民和黄河改道,集来资本的公司,直接取名“泡沫公司”。
看这名字,就是在致敬约翰·劳的密西西比泡沫。
许诺高息。
但是,泡沫没炸,因为扶桑真的金山银山。
那之后的李欗大基建,走的也是一样的套路。
许诺高回报。
吸纳资本。
最后也没炸。
但是,泡沫没炸,那是因为……之前说的一大堆因素。
大顺的劳动力不缺。
大顺的私有制早已确立。
大顺的对外扩张为造就了大豆市场。
大顺的松辽分水岭以北适合种大豆。
铁路一修好,就立刻具备了“资本主义”的完美条件,土地迅速成为资本主义生产要素中的生产资料,迅速增值。
所以,最后泡沫没炸,也把本息都还上了,还带动了大顺的一波快速发展。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些“条件”上了。
大顺有的,法国没有。
光看着西施捧心,大家都说,捧心好美。你东施也学,你也不想想,人家说的是捧心好美?还是西施好美?
光学捧心,不把脸弄成西施那样,是没用的。反倒惹人笑话。
刘钰那一套是啥?
等于是把北美的金山银山这些国有资产,低价卖了,保泡沫没炸。
李欗那一套是啥?
等于是把松辽分水岭以北的两亿亩可开发的国有土地,低价卖了,还了利息和本金。
那你法国卖啥来保这个泡沫不炸,还的上利息和本金?
土地?北美的土地?
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关系。
在一定的条件下,这些土地,能够成为资本;而没有这个条件,这些土地就只是土地而已,他不是资本,也就不具备资本意义上的作价。
而且,铁路这玩意儿,这又会导致重农学派重新支棱起来——这不是解决了重农学派之前一直头疼的运输问题?既方便了自由贸易、谷物出口;又方便了万一出事,可以调控粮价稳住局面?
简单来说,就是科尔贝尔派,在看到大顺搞基建之后,东施效颦,也疯狂地搞。
搞完之后,经济没起来,欠了一屁股的债。当初承诺的那么高的利息,马上就要还不上了……
这不扯犊子吗?5.6亿的借贷,按照10%、13%的年息还,你法国有金矿啊?
而且,最蛋疼的一点,在于……内克尔拿到统计学资料,有问题。
刘钰当初在大顺推广牛痘,使得牛痘铺开,解决了天花问题。使得世界范围内的人均寿命,提升了三岁左右——包括美洲。当时是靠一百多个孩子,搞了横渡太平洋的借力,搞的用孩子做培养皿,愣生生把牛痘越过了太平洋。
内克尔拿的统计资料,是他妈的牛痘推广之前的!
他搞养老年金的借贷融资,数据把人均寿命少算了三年。但凡稍微明白一点保险业,就知道人均寿命少算了三年,对养老的保险来说,意味着什么。
肯定要炸。
再者说了,各国的情况不同、条件不同。
别说此时的法国。
就是后世……很多国家借钱搞基建,也并不都是发展好了的,一大堆不但没发展起来而且国家破产、欠了一屁股债、甚至年年逆差的呢。
法国原本历史上标准的先发国家,最后还是搞成了高利贷帝国主义。
那么,现在,市场市场被大顺挤压、农业农业被北美碾压、北美倒是有地奈何之前百十年才移民十万,而大顺修好铁路弄完印度糖和日本之后,光是每年往松辽分水岭以北跑的人,都不下三五十万,资本主义是种社会关系,没人哪来的社会关系?
本土?本土又没有法革,私有制还没弄清楚,弄块地全是麻烦:地到底是谁的都说不清。
而且地上附带的农民的拾穗权放牧权;贵族的养鸽权狩猎权等等,这玩意儿买起来一堆的事。土地私有制,意思是说这块地就是我的,什么拾穗权放牧权养鸽权狩猎权什么的……
法兰西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拥有一块土地。
从法理上讲,包括国王在内,亦包括那些贵族,理论上都不从法理意义上拥有一块明确属于个人的土地。
当然了,不是个人的,那也没事。
明确是国有的,也行。收级差地租,伊里奇钦点的最激进的资本主义土地制度。
问题是,国有的也不是。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
法兰西,现在没有一本《拿破仑法典》。也即没有确定私有制,所有权这些东西。
私有制的精髓,不是“我有”。
而在于“买起来方便”。
私有制,不是我有制。是为了方便别人买走。
再明确点说:法国的铁路,修了。但是,法国的封建制度,严重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必须要推翻封建制度,才能让法国的经济发展。
尤其是,土地的封建法。乱七八糟的土地上的封建权利,贵族的、农民的,全都封建。包括说,拾穗权和放牧权,也是封建权利。
私有制,就是要把这一切旧的封建权利,不管是道德上好的、坏的、通通砸碎。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资本家想买的时候,没那么麻烦。
比如说,如果现在有《拿破仑法典》。
铁路一修,农业有利可图。资本家有一万种办法弄得小农破产,到时候土地抵押,收地兼并,产权明确,兼并有保障。
你欠钱不还?这可不是封建时代喽,封建时代地不是你的资本家也没办法收你的地,因为那地根本不是你的,你多半是个永佃农,法理上压根不是自耕农。你以为你是,但实际上你不是。
现在有了《拿破仑法典》,你有对你的土地的全部的处置权,地拿来吧你。
所以,此时,是法国的封建土地制度,严重阻碍了法国生产力的发展。
然后,那么,话说到这,也就不必说了:死胡同。
铁路,于此时的法国现状,并没有起到经济引擎的作用。
而巨大的债务,要炸了。
同时,重农学派要再度上台,推行重农主义经济政策,而铁路,更可能成为法国炸开的导火索。
凡事都有两面性。
哪怕说铁路,这种听起来好像是全是好处的技术进步,也并非如此。
在大顺,京城到汉口的铁路,在严格的管控下,和大运河差不多,主要作用是运兵、赈灾、平抑粮价,而根本不求盈利,只是朝廷在内部以技术加强旧秩序的工具。
而历史上的印度,铁路又被称作白骨之路、饥荒之路。这不是说因为修铁路死人导致的,修铁路死的人,和白骨之路、饥荒之路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而是说,因为铁路的兴建,使得铁路如同一条动脉,让商业资本和殖民统治迅速地沿着铁路传导涌动。
劫夺、强制购买、强制种棉、强制种经济作物、放贷、压价……对比下历史上从殖民时代开始的屡次印度的饥荒,就会清晰地发现这个“饥荒沿着铁路线分布”的规律。
道理是一样的。
而法国重农学派,之前已经搞出来过几次面粉战争了。
铁路的出现,对重农学派的经济政策意味着什么?
是意味着,一旦国外粮食涨价,有了铁路的帮助,法国的第二次全国性的大规模面粉战争,即将爆发。
虽然听起来好像怪怪的,但事实就是,法国农民和底层的“社会意识”,还是封建时代的社会意识,不具备资本主义自然秩序的社会意识。
比如说,看着本地粮食往外运,导致本地粮价上涨,他们很可能去砸粮店、砸仓库、砸资本家。
简言之,这届法国人民不行,还缺乏真正的私有制下的道德:真正的私有制下的道德,应该是觉得贵买不起粮食,就不吃呗,那也不能去砸人家囤积的粮食啊。
那是人家的粮食,你没有处置权,人家别说往外卖,烧了也和你没关系啊。
当然了,事物的两面性嘛。
往好了说,铁路也意味着,法国政府可以在灾荒出现的时候,通过国家调控手段,更好的运输能力,稳定住粮价。
但这个吧,就涉及到了辩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