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藤条编织的吊篮很结实,上面已经准备好了用于蒸腾热气的油脂大烛,舍得花钱便可定制。
随着风箱的拉动,普通的空气进入到绸布口袋中,渐渐鼓胀,开始随着微风摇曳。
气球下部的口径处,火焰已经点燃,吊篮里装满了沙包,就等着空气变热后扔下沙包就能起飞。
靠近火焰的地方,都用明矾和口碱浸泡过,也不虞烈火焚烧。
七月秋高,今日风并不大,而且位置选的好,以秋风的方向也不会吹到紫禁城里。
眼瞅着整个大绸布口袋展开了,足足有十余丈高大,拉动着下面的吊篮连连摇晃。
那十几个看热闹的勋贵全都傻眼了,就算是再没文化,却也知道,照这个样子下去,只要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下,岂不是就能飞起来?
难不成……这东西真的能载人飞升?
直径四十多米,本就不小,此时膨大起来,更是直观。
人在气球下面,显得渺小之余,巨大的阴影也遮罩出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不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嘟囔了一声,刘钰笑道:“可不就是?只可惜孔明灯早已有之,你们却想不到做大一些载人。如今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的名头,可就要落在我的头上了。日后,好说史书上也能留个名字?”
说到史书留名,旁边的人都心动起来。
是啊,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怎么就想不到?看起来无非就是用绸布做的,在场的这些人里,哪一个家里没有个千八百两银子?这千八百两银子够百余户小门小户的自耕弄一年多的生活,可对于这些勋贵家庭来说也不过是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钱财,怎生就想不到?
若真能飞,那还真就要青史留名啊。
刘钰率先跳进了吊篮,喊道:“哪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做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刚喊完,一群人扯着嗓子喊我我我,田平却是聪明,喊都没喊,直接蹦进了吊篮里。
别看他见了马硬、听到炮软,可胆子并不小,只是特定的心理阴影。
跳上来后,还贱兮兮地冲着其余人一拱手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兄弟们,我先飞了!”
下面的人都在那骂田平狡猾,或有喊道:“笨鸟才先飞呢!”
刘钰哈哈一笑,冲着馒头招招手,示意把绑着的绳子解开。
他和田平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了出去,随着绳子解开,这巨大的绸布口袋真就随着热气蒸腾,离开了地面。
刘钰前世自然是坐过民航的,扶摇直上几千米也见的多了,田平却还是第一次真实体验人能飞起来的感觉。
双手紧紧抓着气球的吊篮,看着脚下的大地越来越远,田平下意识地一展折扇,就要从唐诗宋词里找上一首,抒发此时情怀。
可是扇子展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愣生生憋在了那里。
满口的文采这时候竟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只能随着这几天学到的刘钰的口头禅,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卧槽!!!真特么飞起来了?”
眼瞅着旁边的柳树飘飘的落叶就在手边,越过了旁边人家的院墙,石榴树上挂着红果子,一个胖丫头站在鱼缸旁呆呆地指着那个大气球大声吆喝。
不远处远处的钟楼、鼓楼,原本还高不可攀,如今竟是就在脚下。
刘钰意气风发,下意识地就像转头看看身后百十米外的紫禁城。
头才转过去一半,旁边的田平一把拉住他,手里的折扇啪的一下抽在了刘钰的脸上。
“兄弟,你疯了?”
话不多说,一只手死死拉着刘钰,摇摇头道:“西北望!”
刘钰的脸上略微有些痛,却也知道田平是好心,油滑接了一句“射天狼?”
“射个屁的天狼?东南望,那是太液池!那是煤山!那是太和殿!那是咱们能居高临下看的东西吗?你活够了,兄弟我还没活够!”
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就在脚下朝着西北,田平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跳进来。真飞起来,这才想到可怕的可能——万一掉进紫禁城里可咋整?
幸好风向正对,他拉着刘钰,不准刘钰控制不住回头看,呆呆地看着脚下宛若蚂蚁的同窗,仰头看看高高的云朵。
那些房顶的青瓦,从清晰可见的一片片,变成了蒙蒙的一大块;那些耸立的亭台,渐渐化为了一座小小的雕塑。
远处积水潭上的泛舟;曾去烧过香的法华庵;曾驻足过的国公府的大门;曾闹腾过的宛平县衙;曾笑过的欢场;曾拜过的护国寺……
这些曾经见过或是没见过的种种,浓缩成了一幅画卷。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日的京城,就这样舒展开在两人的眼中,宛若张择端的上河图。
微微摇晃的吊篮让从未登如此高的田平有些晕,可她还是死死握住吊篮的边缘,心里已经忘了高空的慌怕。
只是讷讷道:“你说的没错,若是李太白复生,当会作诗一首,豪情不下蜀道、天姥。”
可惜此时非天宝,皇家姓李却非唐,田平心想,若是李太白在此,乘风而上,升腾百丈,会写就怎样的诗篇?
第016章 震动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
岁在丙午、月在乙酉、星在奎木、神在西南。
金风阵阵的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钟鼓楼旁,穿流的人潮像是被凛冬吹过的风化为了冰雕。
整个京城西北角都停滞在那一刻,无数人抬起头,仰望着那个飞在空中的奇怪物体。
孩子伸着手指,跳跃着,呼喊着。
大人用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些恐惧,却又不想躲开。
巡街的兵丁站在那里,询问着他们的长官。
护国寺的法师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妖怪。
宣武门教堂里的传教士在胸前画着十字,猜测着那是怎样的天启。
曹老公观内的道士手持着木剑,哆哆做法询问玄穹高上帝那是何物。
太学内的学子仰起头,心想着子不语乱力怪神。
……这一幕幕,在气球上看来,只是个小小的黑点。
刘钰抬起头,望向远方。
过了那城墙,过了那山峦,过了那沙漠,便是万里之外。
大顺泰兴七年,明亡八十二年后,西元1726年。
北京城里,人类第一次用放大的孔明灯飞上了天空。
这一年,八十四岁的牛顿深知自己将去见上帝,第一次告诉自传作家那个砸到他脑袋的苹果故事。
这一年,十六岁的路易十五刚刚钦政,来自波兰的妻子将要怀上被三色旗推向断头台之人的父亲。
这一年,十四岁的腓特烈二世在父亲的棍棒皮鞭教育下,整日幻想着有朝一日逃到英国,脱离这如同当兵一样的王子生活。
这一年,神圣罗马帝国和北方的沙俄正式签订了反奥斯曼土耳其合约,第四次俄土战争正在酝酿。
这一年,阿美利加的缅因开始招募志愿民兵猎杀印第安人,一张头皮的赏格最高可以到一百英镑。
这一年,刚刚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公司两次大股灾的投机者们,再度蠢蠢欲动,准备掀起新一轮的泡沫陷阱击鼓传花,忘记了郁金香的绝望和牛爵爷都搞不明白的股市有多残酷。
这一年,丹麦人白令奔走在茫茫的西伯利亚荒原,准备寻找那处将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峡,望见美洲的阿拉斯加。
这一年,欧拉远赴彼得堡,将婴儿般的微积分养大成人,开始思考后世无数大学生头疼的数论、拓扑,并开始将自变量函数、差分、求和等数学符号规范化,并在不久的将来半统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此万年之碑,风沙不能湮灭。
这一年,孟德斯鸠和伏尔泰游历英国,不经意间的邂逅,在伦敦的咖啡店里,两个人探讨着刚刚出版的《科技百科全书》,盼望着有一日理性与机械可以战胜愚昧的神明。
刘钰没有再试图转头去看看那无趣而又深邃的紫禁城,也不再去想那些大人物会怎样看待今天的轰动。
如此风景,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赏玩。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下去,应该就知道了。
……
月牙河畔的齐国公府,齐国公田索正在和几个清客翻书。
“禀国公,我等查询了前明的诸多文献,实是没有发现国公所说的‘永宁寺碑文’。”
“永乐九年,亦失哈的确曾作为钦差太监,巡查奴儿干都司等地。宣德七年,亦失哈再去了一次奴儿干都司。但我等并未在书中寻到永宁寺之事。”
“却不知国公是从何处得知?”
这些寻章摘句为生的清客们很疑惑,国公怎么会关注起遥远的苦寒之地?那里苦寒贫瘠,朝中无人肯去,怎么会有人关心前明是否在那立国碑文?
田索皱眉,翻看着刘钰口述、田平笔录的《西洋诸国略考》,心中另有所思。
这本《西洋诸国略考》上面已经有了皇帝的批注,简单的几个字。
“大善。再多写一些来,送入宫中”
这几个简单的字,一点都不简单。
田索作为勋贵,深知前朝土木堡后大明勋贵的鸟样,深知下一辈里必须要抬出来一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
他眼中的自己人,三品官员的余荫子弟算不上,自然是要找那些开国公侯的子弟。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唯独就是那日送上去的奏章,有些让田索看不明白。
在备说了自己和罗刹国的拖延计划后,也加上了关于明朝永乐年间永宁寺的事。
皇帝在永宁寺等字的上面,画了个圈。
下面批注了一句让田索需要揣摩的话。
“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白山黑水,纨绔谁可立功?”
这是皇帝的批注,问题是这是什么意思?
是夸奖?
是不满?
还是别的?
苦苦思索之际,管家从外面匆匆赶来,也顾不得不得体,连声道:“国公爷,快出去看看吧,这天上,飞来一个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