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大顺要出台一种政策,达成这样的效果:
比如说,我是个地主,我手里有个二三百两白银。
但是因为朝廷的政策,使得我既没有办法去买地、也没有办法让自耕农用土地作为质押。
如今白银蹭蹭地从海外往国内流,实际上白银每天都在贬值。然后呢,朝廷又货币改革,动不动就来点“铸币税”,超发点纸钞、宝钞,保持物价在有序上涨。
那我这手里的二三百两白银,这等于是每天都在减少。
又买不了地,那我这钱咋办吗?
以前说,朝廷要出国债搞工业建设,假设5%的息,这也太低了,我为啥要买?
我这二百两找个机会买地,不比5%的息强得多?或者我放印子钱,朝廷禁止九出十三归,那我就算就算做个守法的好地主,十出十三归,年息是多少啊?
现在呢,既不能买地,又不好九出十三归,眼瞅着白银一天天贬值,以前看不上的5%的息,现在是不是也可爱起来了?
或者说,我手里这二三百两白银,我在家弄个酱油作坊行不行?弄个磨坊行不行?弄个造纸作坊行不行?
总好过这钱憋在手里,一天天贬值吧?
本来想着说,留点钱,多买地,给儿子孙子们分一分,留点产业。
啥产业最保值?
秦可卿那等女流之辈,都知道买地、买地、买地。最保值、回报率最高、最安全、最保险、最有可能东山再起、最有可能改朝换代不受影响。
这回可好,地也不能买,儿子孙子们咋办呢?
没办法,干点工商业吧,工商业也算是儿孙的产业了。
老马说,小农经济,最后一定会搞成“金融资产阶级的狂欢”,会让“法国以土地作为质押的贷款利息,超过英国公债的利息总和”。
那么,放在大顺,不一样吗?每年压在小农头上的高利贷利息之和,是不是远超大顺现在又是扩军又是造舰又是修铁路所发行的国债的利息之和?
小农每年要还的印子钱多?
还是大顺这几年扩军打仗修运河,借的国债的利息多?
所以,大顺这边的变革,不要看农民,也没法看农民。
化肥工业完全不成熟——磷肥还行,硫酸工业不难;最关键的氮肥,现在就真的只能靠东北大豆和智利硝石,工业固氮还遥遥无期呢。
水利工程,大顺这水平、这行政能力,也就那么回事吧。干个后世一个地级市靠铁锹和锄头就能干成的淮河入海工程,就得要大顺的举国之力。这也不现实。
也即是说,不可能指望通过变革,瞬间让农民的日子好过,也不会让农业生产力大幅提升——英国历史上跑那么快,真正跑赢了中原亩产,也得到1850年,化肥学说已经提出,英亩产达到了30蒲式耳,也即亩产5蒲式耳,250斤。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既谈生产力,那就不得不谈,是农业生产力啊?还是人均生产力啊?还是农工业总生产力啊?
大顺的农业,基本就这样了。
在工业发展起来起来,在大顺能操控雷电之力把空气中的氮元素固定成氮肥之前,也就这样了。
顶天了说。
这科学院大发神威,老天爷继续变暖,华北地区达到后世“一年两熟”的水平。
搞出来100天生长期的玉米,秋天种小麦、夏天收小麦种玉米、秋天收玉米再种小麦。
但问题是,没有肥料,这时候玉米的亩产也不高。
有没有亩产七八百斤、甚至上千斤,且不用化肥的状况?
有,后世黑龙江农垦总局,北大荒农场,千万年根本没开垦过的土地,攥一把能攥出来油的腐殖土,不用化肥,倒是也能长出来一尺多长的棒子。
否则的话,华北地区,使用化肥之前,对玉米的普遍记忆,就是“一拃长”,比个硬起来的鸡儿长不了多少。
也即是说,化肥往这一卡,大顺的组织能力兴修水利基层大建设的能力往这一卡。
就算科学院发力,搞出来了华北一年两熟用的玉米籽。
那也就两季是亩产二百来斤。
但其实,实际上这也不行。
因为,没有化肥,你把地照着一年两季用,那真是往死了用。
两年三熟的精髓,是冬小麦——夏大豆——春玉米高粱。
精髓在于夏大豆,在于豆科植物的固氮作用,以及肥田效果。
你得清楚,华北地区的生态,已经崩溃了。种高粱也好、玉米也罢、甚至于麦秸秆,实际上都是进了灶坑化成灰了。甚至于,极端点的情况,连大豆的根,秋天收获之后,都有老娘们儿拿着粪篓子和土筐,去刨豆根,回家烧火做饭。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化肥补充氮磷钾流失,你玩一年两熟……
荤话讲,没有累坏的地,但你要玩一年两熟舍弃夏大豆,玩冬小麦——夏玉米的模式,那真是要出现“累坏的地”。
在这种情况下,实质上,也就是人均三亩地,亩产最多二百斤,也就这样了,能富裕到哪去?
英国从1650年的亩产90斤,提升到1750年的150斤,那的确叫“农业生产力的巨大进步,农业亩产的巨大提升”。要注意啊,这里英国是休耕制、轮作制,你按照大顺两年三熟的亩产计算方法,这亩产得除以2或者除以3。
那你说英国人种牧草,养牛羊,提供肉奶……生物学有个词叫“食物链能量转化”,太阳能转化为淀粉再转化为蛋白质脂肪的能量转化率。五斤饲料出一斤肉,而五斤饲料能养活五个人至少饿不死,但一斤肉只能养活一个人……吃鸡饲料,对于这个年月的很多农民来说,那也是好日子了。
大顺现在的亩产,在化肥技术——不能说大顺的化肥技术没突破,磷肥技术是突破了的,硫酸工业和磷肥产业,还是在苏北棉花区和山东烟草区,有所发展的——但关键的“把空气中的氮变为化肥”的这项关键技术,还早得很。
现在大顺拿不到化肥,就算拿到了良种,拿到了100天无霜生长期的玉米,你在华北也不能搞一年两熟。
肥料跟不上。
所以,大顺的亩产,已经基本上卡死了。就得等工业的突破了。
当然,这话也不能说满。
你要说依靠组织力干水利工程,干出几个淠史杭工程这样的水利设施,亩产可能提升。
但问题是,之前刘钰在松苏改革,搞淮河入海工程的时候,已经很清楚了。这种后世也是用人力铁锹的大工程,一个地级市的组织能力就能完成,而在大顺需要举国之力、需要三年五年的国库存留。
大顺要有这个组织力,搞个锤子的水利工程啊,打赢了一战,扶桑南大洋几十亿亩的上等荒地,有这组织能力,去开垦那几十亿亩上等的、处在温带的、水旱无虞的荒地不好吗?
也即是,想要在九州范围内,大幅提升生产力,指望着“第一产业”、指望着“农业”,以改革、改良、变法等,肯定是没戏的。
那么,第一产业、农业,提升总生产力、总国民财富总和没戏。
能咋办?靠啥?
第288章 最后的闹剧(十四)
第一产业没戏。
靠啥?
靠第二产业,靠工业呗。
只有工业发展起来了,真把固氮技术解决了,第一产业的困境才能解脱。
而在此之前,所谓的“国民财富总和”,或者说“总生产力”的提升,也只能指望工业的飞速发展。
工业发展,得靠资本。
最简单来说,你修个铁路吧,你得有资本才修的起来。
资本是资本。
资本家是资本家。
这不是一回事。
既是说,要靠资本。
那这又得说那个很神奇的东西。
无形之手。
无形之手,是个规律,是水往低处走、是热气往上跑的规律。
这玩意儿,不是神,不是耶稣,不是胡大,不是说用了这玩意儿,就达成了圣西门说的【资本会流向为社会有益的事业,如冶炼、矿山、灌溉、运河等】。
或者说,用了这玩意儿,就啥都好了。
还是那句话。
这玩意儿,类似个“我喜欢热的”这么个规律。
是个规律。
而不是“神爱世人”的神,没有“人格的爱”,而是天道无情的规律。
一杯0度的水,和一杯15度的水,在这个规律下,我会找15度的水。
而一杯15度的水,和一杯30度的水,在这个规律下,我会找30度的水,而不是说去和前者一样去找15度的水。
魏征有句话,讲叫“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差不多的意思。
无形之手,某种条件下,那就是【资本会流向为社会有益的事业,如冶炼、矿山、灌溉、运河等】。
而换一种条件,那就是跟大顺似的,把耕地金融化避险化、流向耕地、流向高利贷、流向地租。
哪怕说,大禹治水,他是掌握了“水往低处流”的规律。
所以,是不是说,大禹觉得,治个锤子的水啊,水往低处流,随他去吧,那自然就大治了?
这就叫顺其自然了。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而是,大禹知道“水往低处流”的这个规律。
然后利用这个规律,再去挖河道、堵塞河堤这些,从而让水“沿着大禹希望的河道流淌”。
而这个河道,符合“水往低处流”的规律。
当然了,大顺的实学派,这群人奔着圣西门主义的思潮而去,刘钰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他把老马的话,说一半、留一半,要么就完全逆练。
而老马的思想,又是建立在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法国空想社、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继承的发展上的。
这套批判、继承、发展的东西,刘钰说一半留一半、甚至有些还逆练。
那肯定会去掉“批判、继承、发展”,奔着思想的源泉而去了。
圣西门主义的精髓,就在于:承认无形之手,认可私有制,但要利用这个规律。希望有“国家信贷银行”这么一只手,调控、引诱、勾搭、操控着——主要是引诱——让资本,流向基建、工业、开拓、运河、灌溉等产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