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既是自我思考。
也是历史行程——因为,废漕改海之事,就是个鲜活的样本,也是大顺之前二三十年变革,众人眼见到的影响最大的变化:扬州衰落、鲁西北崩溃、沿海地区大发展。
别的地方都好说。
而曾经“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被刘钰一通改革,弄成了这般模样,这对大顺的精英阶层的震撼,是极为巨大的。
可谓是,这二三十年间,看着扬州的颓败,真正目睹了什么叫“沧海桑田”的变迁。
在这种历史行程下,大顺的精英阶层,不得不从物流、基建、运河、海运、运输成本等等问题,去思考经济问题。
都是城市,但“影响力”是不同的。扬州颓废,在大运河建成之后的封建王朝,其叫人思考的程度,非是其余地方可比。也真的让大顺的精英阶层,亲身体会了一把二三十年间的“沧海桑田”,其震撼之大,其实比试验铁路、黑烟蒸汽机,还要大。
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就如刘钰要是拿个怀表给皇帝,皇帝会觉得奇技淫巧,挺好玩的;而抓一把化肥给皇帝,皇帝就得惊呼,科技的力量如此伟大。
同样的。
刘钰在大顺这边讲半天的自由贸易、重商主义、贸易顺差、贸易逆差,众人觉得啥玩意儿啊?
啥叫贸易逆差?
怎么可能会出现贸易逆差呢?
老子为什么要去琢磨一个压根用不上的重商主义,去防止白银外流?这他妈不是杞人忧天、闲的吊疼?
但断了漕运、废了扬州到鲁西的经济带、海运的运输成本优势一旦显现,众人顿觉,世界果然是物质的啊,不是鲁西地区的人之前比鲁东沿海聪明或者更擅长工商;也不是扬州地区的人比别处都有经济眼光。
合着这世界,是物质的啊?不是因为鲁西地区是孔孟之乡,所以使得当地经济发达远胜鲁东沿海啊?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你不可能在一个压根不存在白银外流的社会存在的基础上,琢磨出以对外贸易为思考点的重商主义或者自由贸易。更不可能在一个压根就是搞相对优势和绝对优势的国内统一市场的社会存在下,写书狂喷朝廷搞保护主义。
这就是大顺的国情在此,也是大顺的经济学的历史行程,尤其是目睹了二十年沧海桑田断壁残垣风月不在的震撼下的历史行程。
使得大顺的经济学,都在绞尽脑汁,解决刘钰说的“穷的去不起、资本不想去、九州之内人地矛盾极大、海域之外几十亿亩荒地在那没人垦”的问题。
这也是大顺发展至今,实学激进派和保守派的根本分歧。
穷的去不起、资本不想去。
面对这个问题,激进派是“均田、征税,朝廷掌握资本,人来控制资本不去也得去、而不是由资本来控制人就是不去西域东北扶桑垦荒因为无利可图”。
激进派,和儒家复古派、王田派、周礼派,合流了。
保守派,这派别就多了。
李欗的“发展交通工具,使得降低运输成本、三万里贩籴尤可赚,使得资本主动过去垦荒种植迁民吸纳劳动力”,便是其中的一个派别。
只不过,“强制赎买,土地二十年内不得交易,以赎买费为‘工业本金’,强制给地主乡绅工业债券迫使乡绅投资工业和基建”,又是保守派里的一个分支而已。
第287章 最后的闹剧(十三)
当然,不管是实学里的激进派还是保守派,都还是在传统的封建王朝的框架内构想的,也都是依托皇权、或者说依托从商鞅变法文景削藩一直延续到明亡顺兴建起来的一整套国家机器的基础上。
正如老马说,拿三走到那一步,靠的是从路易十四时代,一步步走到法革、再走到拿一,一点点建起来的法国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并且这个国家机器是现代化转型的重要工具。
大顺的这套国家机器,建的更早,这套机器是存在的。
这些东西,均田、赎买什么的,听起来吓人,至少似乎听起来在封建王朝说这些太吓人了。
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还是那句话,除了历史上有段“乡村彻底劣绅化、财政基本靠进口关税”的时代,不管是均田还是限田甚至复古井田,都是可以谈而不会掉脑袋的……传统的政治正确。
固然,说归说,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但即便满清这种渣滓王朝,有人上书要求清查田亩、均田限田每户最多30亩,乾小四也只能假惺惺地说“此虽正途,然……”
简言之,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就不想办我也不敢办我也办不成我也压根不准备办,但鉴于传统的政治正确我还得说你说的是“正途”,只不过做是不可能做的。
包括说从王安石的改革算起,再到颜李学派的均田复古,整体上反对的声音,都可以浓缩成苏辙的那句话:【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
也即是说,这么想,是“小丈夫思维”,伤害富人的利益去惠贫民,不是“大丈夫思维”。
这套说辞,从宋,历史上一直说到清中期。都是一套嗑,包括清中期有人提议均田、限田的时候,回答的话也是一模一样:此岂非夺富户之产,富户何辜?
那这问题到底在哪?
实际上,也即是,为什么会有土地兼并的问题?
当然,这个问题,老马在法国的问题上,解释过:
农民从贵族封建庄园那,争取到了小农经济,拿一又用赋税迫使小农经营副业,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
而高炉铁、垄作、轮作、单牛犁的应用,又使得土地亩产提升,土地兼并有利可图。
于是,商人、资本家,通过放贷、土地抵押等方式,开始吞噬小农。
简言之,因为土地所有制的资本主义属性——自由买卖、产权清晰、抵押借贷——使得【高利贷者代替了贵族领主;封建义务被抵押制所代替】
【受到资本这样奴役的小块土地所有制(而它的发展不可避免地要招致这样的奴役)使法国的一大半国民变成了原始人】
【一千六百万农民(包括妇女和儿童)居住在洞穴中,大部分的洞穴只有一个小窗,有的有两个小窗,最好的也只有三个小窗……】
在这种情况下。
小块土地所有制下的耕地,具备了更多的金融属性。
积累的资本,出于避险、回报率等多种因素考虑,积累的资本去买地、放贷、让小农以土地抵押、收租,可谓是最佳的投资方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对的。
无形之手,也是存在的。
也正是因为无形之手的存在、因为熙熙攘攘皆为利是某种“法则”,所以在生产力水平达到了一定程度时,兼并就是一种有利可图的最佳投资方向。
这也就注定了,小农国家,资产阶级夺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农民可能会在法革的时候跟着资产阶级走,一起干死大地产大贵族,但绝对不会在已经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小块土地所有制后,再跟着资产阶级走。
而兼并问题,怎么解决?
苏辙说,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
也不能说不对。
不对所有制进行变革,那么这就根本没用。
所有制在那摆着,我有钱,我为啥不去买地?最最最保险的投资方式、回报率最高的投资方式,既是能买,为啥不买?
通过小农经济的两极分化,让产业、手工厂、乡镇的产业遍地开花,可不可以?
可以。
但先解决,分化之后,有了资本,不去买地的问题。
我“假设通过勤劳的劳动”,又赶上年景好风调雨顺,哎,我家里积攒了200两银子。
那我为啥不把这200两银子去买地?去放贷?而是去干有可能赔钱的工商业?
除非说,有个办法:你有钱?你有钱有个屁用,你有钱也买不了地,所有制法权问题直接给定死了,资本只能从农业往工商业上跑,而坚决遏制资本从工商业往土地兼并上跑。
你这钱,去开个砖厂、去干个磨坊、去晒酱油缸,总之别想着往土地上跑。
资本往农业上跑,一定是坏事吗?
当然,未必。
比如英国的农业革命,资本往土地上跑,这不是让英国的亩产,从90斤,提升到现在了130、140斤了?
但问题是在大顺。
资本往土地上跑,并不会让大顺的亩产从150斤提升到500斤,而是会在亩产不变的情况下,把土地变成一种金融业。
刘钰确实搞了大顺特色的圈地运动。
但刘钰圈的是什么地?
圈的是两淮草荡。
两淮草荡为什么会存在?
因为明朝开始,就要靠草荡煮盐,有专门的军队和衙门,监管禁止开垦。
刘钰圈两淮草荡的前提,是晒盐法加盐政改革,用太阳和风,代替了草荡的柴草。
这些草荡地,种植棉花、改良土壤,是从“亩产0斤”开始的,当然是生产力的进步。
而历史上满清也圈地。
满清圈地之后,亩产提升了吗?显然没有。亩产压根没提升,这当然不是生产力的进步。因为他干不了让生产力进步的事。
英国圈地,亩产提升了吗?显然提升了。因为英国搞了中国犁、轮作法。
问题在于,中国需要学中国犁?还是需要学轮作法?既不必学,怎么提升生产力?
相反,小农经济下,人地矛盾极大,迫使两年三熟制迅速在华北推广,是不是一场属于大顺特色的“农业革命”?
都是圈地,情况是不同的。
英国农业革命的好,是以英国的社会存在、经济基础、人口数量为前提的。
你不能昧着良心,说亩产提升到130斤、且轮作休耕,对此时的大顺而言是生产力的进步。
实事求是讲,混成1750年的英国亩产,大顺得先饿死至少50%的人——1650年轮作休耕状态下,每英亩小麦产量为11蒲式耳,1蒲式耳小麦大约是54斤、1英亩大约等于6亩地,轮作休耕状态下平均亩产99斤——考虑轮作休耕,等于还得除以2、除以3。
这亩产,放在大顺,非得出大事不可,而且得是大到血流成河的大事。
况且来说,就大顺这个情况,资本圈地“改良土壤、兴修水利、提高亩产”,其实真的挺不现实的。
小农快速破产的地方,肯定是水旱频发的地方。
而大顺这情况,你资本想自己改良土壤、兴修水利……咋的,你的资本多到能搞黄河改道工程?能搞淮河入海工程?能修郑国渠级别的水利工程?还是能修淠史杭灌溉工程啊?搞得起吗你。
所以说,小块土地所有制,是不是已经阻碍大顺生产力的发展了?
当然阻碍了。
但,这种阻碍,不是在农业亩产上的阻碍、也不是在“无法提供大量的失去生产资料的潜在工资劳动者从事工商业”的阻碍。
而是,要把视角,放在更宽的地方。
这种阻碍,是阻碍了资本向工业流动的阻碍。
也即,无法解决工商业资金,往土地逆流、将耕地金融债券化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