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28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内地诸省,可以效仿沿海诸省的政策。但是,内地诸省,能把沿海诸省的海运条件、对外市场、移民便利等等条件,平移到自己身上吗?”

“庄子的这番话,说的就是国公昔日讲的扶桑移民故事:富户可以把资产、工具、牛马等,平移到扶桑。但是,他能把人均耕地、社会关系、从属地位等等这一切,平移到扶桑吗?”

“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东施效颦、刻舟求剑、邯郸学步……我看,也都差不多。”

“内地诸省当然可以效仿沿海诸省的政策,正如东施可以蹙眉。但是,东施不能把西施的美貌平移到自己身上,同样的,内地诸省也不能把各种条件平移到自己身上。”

“是以……我不认为,国公这些年在松苏、东北、南洋、山东的改革,可以平移到河南、陕西、湖北、湖南等地。”

“亦是以,对于自由贸易、无形之手之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昔者,孔子问礼于老聃,苦思数月。老聃言: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经书,是脚印。可并不是脚。”

“是以,老聃说,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会停留,大道不会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

“我想,距离真正的经济之道,我尚未参悟。而那些以为国公的变法手段,便是真道的,亦多不过是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昔者,王荆公知鄞州,青苗法大利百姓。”

“而后推广全国,乃成流民图之大害。”

“这就是可以把政策推广到全国,但却不能把鄞州的现实条件平移到全国的缘故。亦即所谓东施可以蹙眉,却不能把西施的美貌平移到自己身上的可笑之处。”

“既要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美、知其所以美;知其富,知其所以富……这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李欗也没有再隐瞒什么,而道:“之前一战,本朝虽胜。但胜之难,国公自当日下南洋、坑罗刹时候,就已开始布局联法。”

“前后近三十年。”

“最终,以本朝之体量、人口,堪堪战胜了人口不过数百万的英国。”

“更至于说,英国国土之狭、人口之少,之前岁入,竟不大逊于本朝。要不是国公力主伐印,击杀克莱武等辈,若其在印度征收土地税,只怕英人岁入,倍于本朝。”

“知其美、知其所以美;知其富,知其所以富。”

“以如此狭小之土地、如此寡淡之人口,竟使得本朝与法兰西联手,不敢登陆、不敢决战于海峡。总不好说,这英国政策不对。”

“可若说对……”

“棉布令、裹尸令、商品列举法、垄断专营令、商品补贴法、棉布豁免法、茶叶垄断法、糖税法、航海法、宗教令、爱尔兰羊毛法、扶桑铁器令、商船注册法、民兵轮戍法……如此种种,可有一样与‘自由贸易’有关?”

“它虽败,败在人口不过数百万、土地不过一省。所遇之敌,东西两大强国,乃至最后又加上西班牙海军,却并不是败在它不行自由贸易上。”

“是以,此战虽胜,我却多有反思。”

“楚不贡苞茅,遂攻之。楚不贡‘苞茅’,英不行‘自由贸易’,遂攻之。用此‘义’,可以;而笃信此义……倒也未必。”

第283章 最后的闹剧(九)

李欗的话,听起来,不免有些讽刺。

之前眉飞色舞,要以自由贸易为新礼,而成新天下体系的人,其实压根就不信自由贸易。

这和压根不信有天堂的人当了教皇、压根没有礼义廉耻的人中了举人,一样的讽刺。

拿着《庄子·天运》里的故事。

讲了一个老马说的澳洲移民三千男女却没办法把英国的社会条件平移过去的道理。

最终又“反思”,大顺打赢了一战,赢的为什么这么艰难、为什么这么大的体量和人口却要准备整整三十年、为什么差距这么大最终竟还是赢的猥琐至极——靠蹲坑和海上骚扰,一点点把英国拖垮的,却根本不是海峡决战打赢的。

李欗不但开眼看世界。

而且真的去了大西洋打仗。

甚至算是亲身参与了改变历史行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所以,他才疑惑。

英国的那些法令,让英国抗住了中、法、西、俄、奥几个大国强国的围堵,最后还是靠着大顺的猥琐战术,拖赢的。

那,是不是说明,英国的对经济的全面管控、极端重商主义,才是正确的路呢?

在这里,李欗并没有望文生义。

以为重商主义就是所谓的抽象理解的重视工商业。

而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重商主义,什么叫保护政策、商业霸权、航海法、和商品列举法的补贴或者重税政策。

而谈到九州之内的问题,避不开的兼并问题,又使得李欗不得不询问刘钰。

如果说,相信无形之手。

那么,土地兼并、放高利贷,钱往耕地和当铺上跑,这算不算是无形之手?

算不算是,在大顺这个小农和小块土地私有制下的社会现实下,无形之手的表现?

无形之手,是道。

就好比,这个道,是找温度高的地方。

而一杯0度的水,还有一杯15度的水,这个“道”,会去找15度的水。

但是,一杯15度的水,和一杯50度的水,这个“道”,就会去找50度的水,而不是继续去找15度的水。

而偏偏,有人自以为认可“无形之手是道”。

可实际上,是把“无形之手”看成是术——一种肯定会专门找15度的水的术,而不是找温度高的水的道。

类似于,只要用了,那么工商业一定会发展起来。相反,工商业没发展起来,反而土地兼并、高利贷横行,那一定是没用的结果。

老子言:【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一群人拿着脚印,以为那就是脚。

这,距离道,可就太远了。

当然,也不是说,这么搞不行。

兼并就兼并呗。

兼并到极致,土地都集中在大地主手里,那不就没有兼并了?

问题就在于……你得有本事不出张角黄巢朱元璋李自成。

历史证明,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个本事。

那么,就不能“抛开现实不谈”,只谈“道理”。

因为,世界是真实的、现实的。

所以,不能抛开现实不谈。

是以,李欗承认现实。

所以,李欗念了王安石的诗,也说了苏辙的评价。

最后,只能说,各取一半。

那,这话听起来,便有意思了。

各取一半?

颜李学派发展到最后,王源提出了“既要工商业发展、也要保护小农利益”的这种“各取一半”的方案时,思来想去、搜肠刮肚,最后想到了“惟农有田论”。

亦即,强化身份管控,如此才能各取一半。

这个“惟农有田”的前提,就是既要工商业发展、又不能跟朝鲜国似的取消货币、又允许土地适当买卖等等。

最后脑子一转,哎,你商人不是有钱吗?那我给你打个身份标记,商人不准买地,有钱也不能买,这不就解决了吗?

这,也是承认现实。

那么,各取一半,承认现实,得有政策、有手段、有统治技术、有具体办法。

而不是说,空在那谈政策,就能保证商人有钱不去买地、不去放贷,而是老老实实在先发地区搞工商业的。

那么,政策呢?

具体的政策,怎么办?

王安石给出的方案,在诗里写的清楚。

【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问题在于,这个方案本身,就是空想。

你大宋也好、大明也罢、大顺也在内,算个什么东西,能做到【如天持斗魁】?

你啥组织力啊?

你啥基层控制力啊?

你真以为人主就是黄帝,能四面而知天下细微事呢?

一年十几亿亩土地,收不到2000万两白银的行政能力,也配谈【如天持斗魁】?

这倒不是在给横征暴敛唱赞歌。

而是。

我有本事收一亿两白银的土地税、但我不收。

和我也想收,但我没本事收。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得先有收一亿两的本事,才有资格谈“仁政”,我不收。

而你压根没本事收,嘴上却挂上“仁义”二字,那就纯粹是我当不了首富是因为我不想了。

不过,刘钰也没有追问这个,而是问道:“如今有一些学问,渐成显学。”

“即所谓均田、十一、造船、移民、垦扶桑。”

“先富小农,而后工商。”

“如此,市场可得。”

“如此,小农富,而为他人佣雇为工者,工资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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