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27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短时间看,从护国公时代砸锅卖铁造军舰、搞产业的原始积累,现在全部折现,靠着东西方的白银购买力差距,真的可谓是……中产及以上的黄金时代。

长时间看,其实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留点种地的。

留点剪羊毛的。

留点干搬运码头的。

留点水手。

剩下的,通通润北美殖民地。

英国专门干商业,也不是不行嘛。

只要,大顺能保证“自由贸易”的国际秩序。

只要,法国人开着军舰来祸害英国的时候、或者荷兰人又想当马车夫了、或者西班牙收回奴隶专营权的时候,公理,即自由贸易这个公理,能战胜强权。

亦即,当有人挑战“自由贸易”这个公理的时候,大顺能出兵维护“礼法”,“英国”的日子还是可以的。

贵族们继续种地、剪羊毛,卖给法国正在急速发展的纺织业,不也一样赚钱?

金融家们,继续买国债、放贷款。英国暂时不需要,可以放给大顺嘛,不也一样赚钱?

至于起义的手工业者、贫苦农民什么的。

【债务监狱】、【契约奴法案】,这不都是现成的。

只要注意一下,及时收缴诸如什么《英国被压迫贫民宣言》、《新正义法典》、《真正的平等派该举起的旗帜》这些有明显的“均田免粮”倾向的小册子,大可以靠着贵族的团长所有制和黑森雇佣兵,继续统治嘛。

每年收收大顺这边的进口关税,反手雇佣个三万黑森雇佣兵,抓着阅读《英国被压迫贫民宣言》、《新正义法典》、《真正的平等派该举起的旗帜》就直接吊死,频繁起义地区人要换种石头过刀,完全可以。

是以,李欗谈的眉飞色舞之际,还是很“学术性”地和刘钰建议道:

“我以为,本朝的外交政策该变一变了。”

“原本是联法,而如今若行新礼,以自由贸易为天下之新秩序。”

“国公以为,是不是解除和法国的同盟,转而联英?”

“毕竟,法国的重农学派,成不得事。倒是科尔贝尔主义,经一战之后,更加稳固。”

“法国人又不放开棉布禁止令、又对天朝丝绸加税保护其里昂的丝织工、又尝试搓瓷器、还到处售卖假的天朝漆器……甚至连法国的奴隶贸易,也对天朝棉布加税而力求发展其本土的棉布。”

“此为其一,是为贸易。是为天下新秩序、新礼法。”

“至于其二,之前因着普鲁士,法奥结盟。如今普鲁士已废,波兰已分。这法奥之盟,肯定是要破的。”

“这些年,我看那鲁密国,也是江河日下。罗刹国经此一战,又分了波兰,实力大增。着实也没必要再连奥制鲁密。”

“罗刹与法国结盟,也颇合‘远交近攻’之术。”

“罗刹日强,日后恐为天朝之患。而若俄法成盟,欧罗巴恐效‘东西二帝’故事,南北二帝并立。”

“是以,不若早做打算,外交转向,扶英而制法、罗,勿使欧罗巴一分南北而成帝国一统之势。”

刘钰闻言,却只笑着摆摆手道:“后来事、后来人。我是不管了。”

“昔日管仲谈朝贡体系,言必要把朝贡国拉进贸易圈和贸易循环。以朝鲜国为例,说欲使朝鲜贡,则要让朝鲜之文皮在天下大卖,如此朝鲜国方可绑入天下。”

“但管子之言,需得考虑其背景。齐桓既霸,兵锋之盛,天下无对。管夷吾谈把朝鲜拉进贸易体系内的说法,是建立在齐桓兵霸这个现实基础上的,只是既已成事实,也不必在书中再述。这就好比说,一人为父,那便不必专门说这人是个男子了,但这不代表这人不是男子。”

“说到底,日后怎样,还是要建立在江山稳固之上的。先有中国,后有天下。中国若兴,则天下体系自存。而中国若衰,天下体系也就分崩离析。”

“旧天下是天下,新天下也是天下。换个礼法,说到底,还是如管仲故事。先有齐桓兵霸,然后再谈文皮贸易拉朝贡国进贸易体系。”

“兵霸之基础,又在国内安稳。国内安稳,则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凭借体量,借欧罗巴支离破碎之势纵横捭阖,见招拆招,皆是小问题。”

“是以,今日谈自由贸易,殿下倒先不必着眼于万里之外。不妨回目,先论九州,如何?”

第282章 最后的闹剧(八)

既说回九州之内,李欗便沉默起来。

沉默,倒不是因为不好说、不方便说,而是他需要先揣摩一下刘钰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说要先内部安稳,必要固本,而后术成。

那么,到底是说要做无底线的帝国保守派?

还是说,对于“固本”这件事,本身就有什么想法,并不那么太保守?

这其中,当然有区别。

前者是说,一切如常,不要变动、不要折腾、也不要琢磨着政变什么的野心,便是固本。

后者的意思……不免就有些是不是要继续变法、革新、乃至解决内部诸多问题的意思,而不是原地不动了。

刘钰既说要谈“自由贸易”,那么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

李欗慎重地考虑了好一阵,才道:“国公多谈自由贸易。国内或未必知晓太多,但我在欧罗巴日久,深知之前联法制英的‘大义’,便是‘自由贸易’。”

“而说自由贸易,便不得不提所谓‘看不见的手’。亦或者说:货币财富商品流通之‘道可道、非常道’。”

“昔者,晁错言:商贾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由是商贾巨富,兼并土地。”

“那么,这算不算是看不见的手呢?”

“本朝亦有士大夫言:万般产业,皆不如土地。改朝换代,张家地依旧归张家、李家地依旧归李家。至于工商,动辄折本。而若买地,地却终存。于是财货皆流向土地。”

“那么,这算不算是看不见的手呢?”

“更至于说,若有财货,除了买地之外。或是放贷收租、或是印子钱吃利。其利,皆数倍于工业。”

“那么,这算不算是看不见的手呢?”

土地兼并,倒并不是大顺特有的事。

欧洲之前之所以没有,原因很多。除了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外,还有就是亩产不足导致的兼并土地并无剩余价值可榨等等原因。

历史上,法革之后,土地兼并之风急速刮起。这才有了拿三的活动空间,如老马所言,原本骑在农民头上的是贵族、可分了地之后骑在农民头上的是高利贷、抵押借债等等一系列之前没有的新东西。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垄作法、单牛耕犁、高炉铁,这几样东西,是土地兼并和小农所有制的基础。

没有这几样东西,“兼并”本身就是一种脱离了经济基础和生产力的“奢求”。

李欗问,土地兼并、高利贷、买地收租,算不算是“看不见的手”?

这个问题,正问到了点子上。

鉴于之前李欗并没有听出来刘钰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就并没有念上两句诗。

而现在,刘钰问及了自由贸易、看不见的手,又谈到了大顺的“固本”,以及谈大顺固本就根本不可能绕得开的“土地兼并”问题。

李欗终于还是念了一首诗。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

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

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

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

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

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

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

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念罢,李欗苦笑道:“舒王做此诗,谈兼并之害。”

“苏子由言: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

“事后变法之祸,皆出于此诗。”

“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也”

谈到了这首历史上很是著名的诗,甚至被视作王安石没得志之前就显露出的政治倾向,难免保守派要说,变法的祸根,在这首诗上就体现出来了。

“不过,苏子由这话,其实还有另一半。”

“倘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持以为久,而天下定矣……”

“父皇英明神武,乃以内外分治之法,便是取了王荆公与苏子由两人之意。各取一半。”

“先发诸省,取的是苏子由这话的一半,既所谓倘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持以为久,而天下定矣……”

“外省,所能取此意者,也是因着情况允许。”

“一来,面朝大海,可去闯关东、下南洋、乃至东渡扶桑。”

“二来,扩军备战、抢夺市场,亦可使得富人出资、穷人出力,遂得贫富相持以为久之势。”

“而内省,不可取苏子由,只可取王荆公之故,主要还是两个原因。”

“一来,四地皆人口稠密处,闯不得关东、下不得南洋,甚至去西域若无朝廷财政,亦极难。若行兼并,失地百姓,恐成前朝末年之事。”

“二来,无有海外市场,内部市场,如何容得下这么多的人?人均不过二三亩地,人产粮食不过三五百斤,自己吃尚且不够,又如何拿得出粮食作为交换?无有交换,便是发展工商,货又卖给谁呢?”

李欗跟随刘钰许久,不免听过许多刘钰嘴里的“怪话”,和一些听起来有些绕的道理。

大约是身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

这“方法论”,竟也渐渐和刘钰靠拢。

但他毕竟不是刘钰那样低端的文化水平,在皇宫里是受过完整的传统教育的,遂道:“庄子言: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这个道理,国公之前也说过。”

“东施,可以效仿西施蹙眉。但是,东施能把西施的美貌,平移到自己的身上吗?”

“同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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