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这里暂不用基督纪年,以年号纪年。
比如:
【伊丽莎白八年,第三号法令规定:凡对外输出绵羊、小羊、公羊老者,若初犯没收其全部货物,监禁一年,在市斩其左手,钉在市镇示众】。
【再犯,即宣告为重罪犯人,判处死刑。】
再比如:
【距海岸十哩以内的羊毛所有者,必须在剪下羊毛后三天内,以所剪的数量及藏所,书面报告最近的海关】
【报告应包括:剪了多少头羊?家里养了多少头羊?剪了多少羊毛?准备卖到什么地方去?】
【在其中任何部分转卖以前,又须以羊毛的捆数、重量,买者姓名住址,及移运地址,作同样的报告】
【凡居在距海十五哩内的人,在未向国王保证,和出示向西报告之前,不得购买任何羊毛】
【倘若未作这样的报告和保证,便将羊毛向海边输运,一经发觉,就没收其羊毛,犯者科罚金每磅三先令……倘在查封后,有人要求领还,必须对国库提出保证,在败诉时,除了其他一切处罚,还须交付三倍的诉讼费】
再再比如:
【威廉三世八年之法令:凡羊毛贸易,羊毛不得装在箱内、桶内、匣内,以防逃避】
【只可用布或皮革包装,外面写着三吋长的大字“羊毛”或“毛线”,否则没收货物及其盛器,每磅罚三先令,由所有者或包装者交纳】
【除了在日出及日落之间的时候,羊毛又不可由马或马车搬运,也不可在离海达五哩以内由陆路搬运,否则没收货物及车马】
如果说,这还不像是“秦法”。
那么,加上下面这两条,那就绝对没跑了。
【凡违法卖羊毛种种,皆有罚款……】
【对居民中任何二人执行裁判,裁判罚金,由其全村课税来偿还】
【倘有人私通小邑官吏,以求减免罚金,则处以徒刑五年】
【任何人都可告发】
【告发者免罪、免罚】
再有:
【依威廉三世八年之第20条法令之规定:织机或机械禁止输出,违则不仅把输出乃至企图输出的织机或机械没收,而且须科罚金四十镑】
【此法令鼓励告发。罚金40磅,一半归于国王,一半归于告发人】
【另后之法令……若私自出售,违则货物没收,犯者科罚金二百镑,知情不报又以船供其运输的船长,亦须科罚金二百镑】
【一半罚金归于告发人】
这些法令,只是林林总总的诸多法令中的一小部分。
一叶落,而知秋至。
这还只是羊毛部分。
若是加上盐、木材、靛草、松脂、粮食等等,可以说蔚为大观。
读懂了这些法令。
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里维坦》这样的书,会由英国人写出来。
人只能想象自己见过的东西,没见过的东西怎么想?
那些被“讽刺”为里维坦的东方的君主制国家,不管是大明,还是大顺,甚至更早的大唐大宋,真的只能说那句话:我是个屁的里维坦?我要是里维坦能是这个吊样?
甚至可以说,狗屁的百代皆行秦法,大明大顺这样的破落户,也配说自己行的是秦法?
读懂了这些法令。
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北美那群人,对“自由”如此的向往。
为什么会英国派人统治北美,是那样的恐惧。
为什么富兰克林希望把宾夕法尼亚变成王家殖民地,本来是为了更好地处理税收和分地问题,结果宾夕法尼亚的百姓,宁可让宾家族继续当宾州的大地主,也反对富兰克林让宾州变王家殖民地的想法。
甚至可以说,此时的英国,于法律上,严苛到无以复加,各种鼓励举报、鼓励举报者分享罚款。
于经济上,是地球上距离《管子》里面那一套东西最近的国家。
没有之一。
了解了这个大背景,才能理解,为什么说辉格史观是叼飞盘的,我牛是因为我的政策对;而自由贸易理论,是反英国体制的,认为英国做的一切都不对。
如果,把自由贸易理论,理解成“对英国成为日不落的解释”,那恰恰是反了。
自由贸易理论的出台,恰恰是“如果英国不管这么多,英国早起飞了,肯定比现在飞的更高”。
虽然,以刘钰的三观来看,会觉得纯扯犊子。
要是英国不这么搞,英国不是起飞了,而是英国早炸了。
从羊毛到呢绒、从造船到制糖、从棉布到骨瓷,真要是没有保护和限制,早就被冲爆了。
真要玩自由贸易,你英国的航运业,何德何能与海上马车夫荷兰竞争?
你英国的纺织业,何德何能与印度竞争?
你英国的羊毛质量,何德何能与西班牙竞争?
甚至,你英国的蔗糖业,何德何能与法国竞争?
连亚当·斯密,这个真正的此时代的英国人,都说,英国的蔗糖业无法和法国竞争。
因为:【(蔗糖岛屿殖民地)对奴隶给予些微保护,使不大受主人侵凌的法律,似乎在政治十分专制的殖民地上(专制的法国),比在政治完全自由的殖民地上,可能施行得更有效些。】
【在设有不幸的奴隶法规的国家(比如法国),地方长官在保护奴隶时,就在一定程度上,干涉了主人的私有财产管理。】
【在自由的国家,主人或为殖民地议会代表,或为代表的选举人,所以地方长官,非经充分考虑,不敢干涉他们。地方长官不得不把他们放在眼中,这样就使他难于保护奴隶了】
【法国政府的专制的特质,使得他们对于黑奴,能有更好的管理方法,给予奴隶些微的保护,使不大受主人侵凌……】
总之,出台法律,不让上层无底线的压榨下层,是专制。
而,不敢干涉,上层就是地方豪强,不能干涉主人对“私有财产(奴隶)”的处置,是自由。
所以,在启蒙时代,读到诸如“自由”、“专制”之类的词的时候,一定要先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以及自己为什么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思想钢印觉得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以及,为什么说,法国的高等法院,在面对“清查田亩”问题时,他们说这违背了自古以来法兰西的自由的传统,这里说的“自由”,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自由。
英国人为什么能写出来《里维坦》?
逃离到北美的人,为什么这么恐惧英国的直接统治?
为什么英国能把财政,收到GNP的13.5,而法国连一半都做不到;中原的大明别说GNP的13.5,能不能收上来1.35%,都难说。
为什么在1700年代,就开始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自由贸易的思潮?
为什么说这一次提出的六条建议中看起来最离谱的两条,在英国会有广泛的受众,且包括英国国王在内都不觉得这太过惊悚?
原版的《国富论》,到底是解释现实的?还是想要改变现实的?
原版的《国富论》,到底是因为英国有自由贸易,而出书证明自由贸易就是好的?还是因为英国简直走向了自由贸易的绝对反面,所以才要出书来宣扬自由贸易?
原版的《国富论》,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是推理,逻辑,演绎。
而此时此刻,经刘钰注经的《国富论》2.0plus版,则加上了一些现实的印证、证据。
或者说,扭曲的鼓吹。
使得这本小册子,更加充满了说服力。
人,大多数是慕强的。
而很多时候,或者说,在这个时代,经济学甚至哲学,都是在忙着解释世界、解释历史。
正如伏尔泰等“精中”、“精儒”,乃至于法国重农学派在大谈东方制度的优越性……
而从大明到大顺,一直到现在为止,其富庶的形象、神奇的瓷器丝绸棉布、优雅的茶叶漆器等,都使得很多欧洲人在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东方的富庶。
大顺穷不穷?
穷。
送到西南山区、送到甘肃荒凉地、送到盐改之前的两淮盐户那,体验一圈,就知道什么叫贫穷了。
大顺富不富?
富。
至少外在形象是富庶的,茶叶丝绸、精巧棉布,这些东西都是标准的文化输出,无一不在海外宣扬着大顺的富庶。
富庶,总得有原因吧?
既然是解释世界,那么总有不同的角度。
现在这本小册子的角度,或者说刘钰扭曲的注经,是从什么角度切入的?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土地是不是具有排他性的所有权?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土地是否在所有者无法履行税务义务和债务义务的时候,可以将他所拥有的排他性所有权的土地用来履行税务义务和债务义务?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是否对棉纺织业进行过补贴?是否对棉纺织业给予补助金支持?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是否有专门的法令,禁止四川搓棉花、或者禁止广东搓丝绸?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是否针对几乎所有的商品,征收消费税?
现实里有没有,是一回事。
理论上法律上名义上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理论上,大明是拥有内部统一市场的。
现实里,三十里一钞关、五十里一税费,以至于出现了去某地卖东西,走到一半觉得再走下去要把裤衩赔进去,连货都不要了连夜跑路的事。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名义上,包括大顺在内,其“税率”是很低的。
地方上没钱,摊派也好、火耗也罢,朝廷那是标准的“君子远庖厨”,朝廷名义上的税率,就是低。
甚至于,名义上,连孟子的十而税一都没达到。要知道,低于十而税一,孟子直接认定为蛮夷,因为蛮夷没有组织度、没有行政机构,所以才能二十税一,而一个正常的国家搞什么二十税一、三十税一,那就快滑向无能且低行政能力的蛮夷了。
说句难听的,哪怕是后世信息传播极为发达的时代,很多人对远方的了解还是基于自己的想象、甚至动辄想成理想国。
于此时,那就更不用提了。
而刘钰扭曲的“注经”,抓住的就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