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把东方在西方通过茶叶丝绸等表现出的富庶,归结为“自由贸易”。
或者说,归结于《国富论》原版的诸多内容。
比如,按照《国富论》原版,说北美殖民地为何富庶的时候,有这么一条原因:
【在宾夕法尼亚,取消了长男继承权,土地象动产一样,平均分配给家中一切儿女】
【新英格兰三州的法律,和《摩西律》一样,允许长子得双份……但只要经过一两代,土地又可能充分分割了,分给家中一切儿女……】
那么,大明也好、大顺也罢,翻翻史书就知道,在民间,本来就是均分继承法。
往往是大地主经过几代人后,都变成了小地主,然后再变成自耕农……
显然,要刘钰要歪经的话,他完全可以把原版《国富论》的诸多内容,和大顺的诸多政策一一对照。
实际上,也基本差毬不多。
土地买卖、土地私有……这些玩意,玩的早多了。
他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只要稍加扭曲。
至于他自己信不信……
只能说,刘钰的改革,全盘照着“原始积累”这四个字来,是搞重商主义和科尔贝尔主义最狠的。
能狠到连对日贸易的商船大小、规格、炮数、船长的学历资格都有严格的控制。靠这日本的锁国心态、和德川幕府想要垄断贸易获利的心态,两边联合对“自由贸易”突破大顺严苛垄断专营权的“自由的英雄贩子”进行残酷的打压。
他不是不信,其实他挺信的,至少在这个时代,他比多数人相对而言更信。
只不过……
在国内,信这一套,顶不住土地私有加排他性所有权买卖,导致的土地兼并、治乱循环,200年来一波大起义。
靠念经,不能念的百姓们都做乖乖饿殍,维系自由交易的神圣性。
在国外,信这一套,顶不住英国自己出台棉布禁止令、法国行政命令要求法国东印度公司最好不要进口漆器丝绸,使得大顺的出口受到严重影响。
靠念经,最起码,不能把英国的《棉布禁止令》、《茶税》、《麻、丝、帆布、松柏油、靛草等列举商品补助金办法》给念没了。
正因为他信一部分,所以他才能照着思路搞出来这个《国富论》2.0plus版,给英国开了这么一个药方。
而这个药方里,关于让英国“加大贸易逆差”、“争取二十年内把国内白银流出三分之二”的建议,又可以用一个更高维度的视角,来获得英国人民的支持。
正如原版《国富论》里,亚当·斯密狂喷英国的角度——
【这套体系的设计者,不难于确定。我相信,那决不是消费者,因为消费者的利益全被忽视了】
【那一定是生产者,因为生产者的利益受到那么周到的注意……消费者或不如说其他生产者的利益,就为着制造业者的利益而被牺牲了】
【消费是一切生产的唯一目的,而生产者的利益,只在能促进消费者的利益时,才应当加以注意。这原则是完全自明的,简直用不着证明。】
既然,消费是一切生产的唯一目的。
那么,英国这些年积攒的这么多白银,为啥不全消费了呢?
为啥不通过降低关税、甚至取消关税,让廉价的大顺棉布、法国葡萄酒、法国糖蜜、西班牙烟草、大顺瓷器、北美粮食等,疯狂涌入,从而提振英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呢?
使得10磅的家庭,过上原本30磅家庭的生活,岂不美哉?
怎么说,也攒了150年的家底子。
只要放开,几年之内,这种吃家底子的办法,一定会让多数人满意,甚至许多年后还会有人怀念这段吃家底子的时光,誉为黄金时代呢。
从西班牙开始发钞开始,英国苦了150年、干了150年,积累的家底足够厚了。该好好消费了,争取二十年内,把积攒了150年的白银都花出去。
这对于多数英国人来说,是充满诱惑力的选项。
而反对者……反对者,也就是英国的新兴阶层、新贵族、工业资本家,被大顺的工业资本,打的快死了,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力量来反对了。
第182章 国富论(四)
如果把这种扭曲了本意的“自由贸易”当做经书,如何传经才最有效?
这个问题,此时的休谟就提出过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
休谟作为一个“泛无神论者”、或者说“自然神论”者,在此时的英国,可谓是人厌狗烦。
结果出门掉泥坑子了,他身材太胖,爬不出来,就在那呼救。旁边围过来几个农夫,说救你可你,你信教吧。
休谟说我不信,农夫说那你就继续趴泥窝子里吧。
休谟说行那我信吧,于是被摁着头念诵了一段《主祷文》和《威斯敏斯特信经》,并围许多人作证,由是得脱。
所以,想要人信经,就得依靠灾难。
如果没有灾难,那就人为制造。
而大顺现在的做法,就是人为地为英国制造了一场经济崩溃式的灾难。
这场灾难过后,英国已经无法在恢复原本的体系了,因为原本的贸易体系需要的是强大的海军支撑。
而英国之前的玩法,已经彻底耗尽了英国的战争潜力,这就是个标准的“岛国搏大陆”的模式,梭哈赌一把。
赢了,一切好说。
输了,4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国债,便让英国再无赌本。
这不是可不可以赖账那么简单,因为债主大部分都是国会的议员,而赔付的主体是英国政府,怎么可能债主自己把债抹掉?
英国不只是战争潜力已被耗尽,更是后续维系这个以《航海条例》为核心的重商主义体制的潜力,也已耗尽。
林林总总的重商主义法规,也是需要资源维护的。没有资源维护,那就是一堆废纸。
被大顺打了这么一棍子之后,维护的成本要数倍于从前。英国的旧贸易体系,已经彻底无法支撑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开药方?
大顺给开出来个一个药方,效果如何,暂且未知,但似乎大顺富庶可以作为佐证。
其余人能给开什么药方?全民总动员?这样的药方,连开都不用开,因为这不是30年后的英国,这是其“正统性”问题还未解决的英国,十年前雅各布派才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欲迎正统。
大顺给开出的药方,最起码,能很现实地解决国债兑付问题。因为,本身皮特在要求扩大战争的时候,新发国债的利息兑付承诺,就是茶等贸易品的关税。
英国一共几个人?皮特的那一波新国债,可是卷进去30万户家庭。
而且,更为关键的,便是《33年糖蜜法》的教训——再往远了说,大明永乐年间香料垄断崩盘的教训:
离得太近,是管不了走私的。
离得越远,越能把走私控制住。
隔了大半个地球的话,控制走私肯定比相隔百十里容易。
只要大顺能够提供足够的、价格低廉的商品,那么,两边合作之下,是真的可以把关税都收到手里的。
虽然按照新的“经书”解释,其实应该一分钱关税都不收的。
也其实按照理论上最有利大顺这边工业发展的诉求,也应该是一分钱关税都不收的。
但是,现实和设想之间总有巨大的区别。
大顺还没本事把舰队驻扎在伦敦。
况且,就在有这本事,少卖一点货,让英国征收点关税,从而豢养军队镇压反抗,这样一来更合算。
守土官长、守土官长,若是没有守土官长,那岂不是要自己去统治、镇压、抓捕?又累又不讨好不说,花钱也更多。
不给人点好处,谁给你当守土官长?
再说了,英国养军队、养镇压起义的兵,不也得花钱嘛。
不给英国关税,英国想要养政府和暴力机关,就只能收土地税了。
到时候,收土地税收的太狠,把英国的地主、士绅,也逼到革命派那一边去了,那就更对大顺的新兴资产阶级不利了。
任何政策,固然说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最好不要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旧的体系,英国内部有人在维系,所以可以绵延百余年。
新的体系,英国内部也得有人维系、有人得利,且得利的人需要在政治力量上足够强大才行。
正如亚当·斯密所言:我们英国为了维系这个旧的重商主义体系,一场战争就耗费了将近2亿英镑。而如果早点实行自由贸易,这2亿英镑,根本就不用花,英国也会更加的繁荣富强,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安居乐业,国家财富增加。
也如亚当·斯密所言:我们英国的邻居,法国,就有上等的葡萄酒。可我们却舍近求远,去买葡萄牙的葡萄酒。为什么不直接放开贸易,买法国的葡萄酒呢?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买葡萄牙的葡萄酒呢?如果买法国的葡萄酒,是不是人民就可以喝上更便宜的葡萄酒了?毕竟法国比葡萄牙,距离英国更近。
应该说,亚当·斯密,当然懂自由贸易。
但亚当·斯密,肯定不懂资本主义。
因为对资本主义而言,不管是自由贸易,还是保护主义,还是殖民扩张,亦或者垄断财团,都只是器,而非道。
有利的时候便用,奉之若经。
无利的时候便弃,弃若敝履。
自由贸易是自由贸易、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
正如私有制是私有制,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
亚当·斯密是否知道英国为什么要进口葡萄牙的葡萄酒?
是否知道《梅休因条约》的具体内容?是否知道英国的资本开始控制葡萄牙的葡萄种植园和酿酒业,并且直接击溃了葡萄牙的纺织业,为英国至少20万从事羊毛、养羊、纺织、呢绒、制碱、木匠、机械制造等相关的家庭,提供了相对优渥的生活?
为什么西班牙对葡萄牙开战的借口,是“将葡萄牙从英国的经济殖民统治下解救出来”?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话,很多人觉得是很有道理的。是啊,为什么要花两亿英镑去打仗?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进口葡萄牙的葡萄酒,而旁边的法国就盛产葡萄酒?
当然,对于乔治三世等英国的统治阶级而言,他们是懂这里面的道理的。
只不过,现实无奈,旧体系注定崩塌,他们也无计可施。
在这些王党核心成员看来,这本小册子肯定是有问题的。
可正如不久前发生的诸多事件——在苏格兰,走私犯被军队抓住,军官被苏格兰人事后报复,像是拖死狗一样用绳子把军官吊死,最终根本查不到是谁下的手;亦如在爱尔兰此时正在流传的那句口号:要么自由贸易、要么武装起义;亦或者北美这些年对于重商主义政策的极端不满,和走私已经成为一种高尚的、受人尊重的职业。
原本,这些反对重商主义,大加走私的人,缺乏理论支持。
现在,他们拿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经”,通过此经,每一个走私贩子都可以挺直腰杆,骄傲地告诉那些来抓捕他们的人:我的事业,是正义的。
来吧,枪毙我吧。我不会惭愧、更不会羞耻,反而在死前依旧可以骄傲地扬着头:我的事业,是在为英国人民谋福祉。英国奉行的是生产者的哲学,却不是国民的、消费者的哲学!我在为我认为正义的事业,用我自己的方式——走私——而与错误的、黑暗的、可耻的、压迫的旧英国,战斗!
走私无罪!
逃税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