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有些事,只要不辩经,谈起来非常简单、轻松,以及大家不至于驴唇不对马嘴、鸡同鸭讲。
毕竟,来这里参加会议的各州“精英”,其实按照大顺这边的道德观来看……都他妈是一群什么牛鬼蛇神?
比如马里兰州的代表,马里兰州州长之子、上一次奥尔巴尼会议的主持者之一,本杰明·塔斯克。
放在大顺,那也是被抓进监狱“锁在尿桶上”的人物。家族的主要致富业务,和老舍《茶馆》里的刘麻子差毬不多,拐卖人口、买卖妇女。
比如纽约州的代表,威廉·约翰逊……一开始是天主教徒,他叔叔升任海军少将之后,给他在北美找了个门路,便立刻发表了措辞严厉地痛斥天主教和罗马教廷的宣言,宣布自己皈依新教了。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只能算是为了追求一下自我上升通道什么的。
但缺德的是,历史上的西部边界问题上,他拿到的西部土地,一开始是在分水岭以西的,为此他“代表北美人民的利益”,和英国政府“据理力争”,把分界线向西挪了挪,把他圈的地包括进去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倒是可以说什么为别人争取利益也不妨碍为自己争取利益。
关键是,边界线挪到他的圈地边界后,他立刻跳反,坚决支持英国西部法令,认为任何越界的人都该受到惩罚。原因是华盛顿等人的圈地更靠西,而如果继续西扩边界,必然引来印第安人的强烈反弹,他的圈地也会遭到报复。
这就实在是过于……过于操蛋了。你上了车,就要把车门焊死?
基本上,来参加会议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道德败坏、牛鬼蛇神、奴隶贩子之类的人物。
不过也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这群人,是真正的利己主义者。
真正的利己主义者,和傻乎乎的自以为是利己主义者实则是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的假利己主义者,相比起来,还是前者更容易打交道。
最起码,这群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慷慨激昂、什么时候该大谈爱国。
当然,大顺又不是来做好事的。
在刘钰看来,北美的雷埋起来,非常容易。
因为历史上的北美独立战争,既是反宗主国的殖民地独立,也包含了很浓的阶级的斗争色彩。
这里面指的,便是将反英派的人的家产、财产全部没收,进行了内部重新分配,极大地缓解了北美的内部矛盾。
明明是阶级上的斗争,却披了一件亲英、反英的外套。这极大地影响了北美人民的觉醒,使得真正的矛盾被掩盖了——这个语境中的觉醒,和北美此时定义的“第一次大觉醒”的觉醒,并不是一个意思。
现在,刘钰要促成的,就是把“反英”这个外皮拿掉,把真正残酷而真实的东西,去掉那些抽象,展现给之后的北美人民来看。
很多问题,是不是脱离了英国就一定能解决?
是不是脱离了英国,就不用交税了?
是不是脱离了英国,换上“自己人”,就能解决西部边疆问题了?
这两个当时反英的最大矛盾激化点,在后世看来,一个都没解决了。
北美分离之后,就不必交税了?显然,这是个笑话。
换上“自己人”就能解决西部边疆问题了?显然,这也是个笑话,因为83年《巴黎条约》签订正式建国,90年北美政府自己就发现西部边疆问题是个财政黑洞,自己也出台了他们当初极力反对的《1763王家西部法案》。
那么,如何促进北美人民的真正觉醒,而不是被所谓的宗教觉醒弄得五迷三道呢?
简单,拉着眼下这群反动派、奴隶贩子,真的把北美议会建起来,把矛盾压下去并且继续激化,让他们将来无法用“反英”来作为外套,掩饰现实的矛盾。
没有亲英的大地主、大商人的家产、土地;又要把西部边界确定不能向西垦荒。
刘钰倒是要看看,这群人能玩出来什么样的花活。
或者说,他想看看,“盎格鲁撒克逊人平凡而伟大的民族性”,是否真的存在。
到底是“无代表、则不纳税”的理想主义者多?还是“不想纳税”的现实主义者多。
以及,没有把“分了地主的田地”这件事,披上一件“他们是亲英派卖国贼、所以没收他们的财产家产地产是合理”的外衣后,那些想要土地的人,会不会也出李自成、黄巢、张角等英豪?
总的来说,一个国家的历史机遇期是很短暂的。对北美,或者说美洲而言,如果历史一切不变的话,1815年6月18日之前,才是他们的机遇期。
必须要在这个机遇期之前,通过诸如《禁运法案》等政策、以及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让买办资本和商业资本流向工业,打下制造业基础。一旦错过这个机遇期,那就相当困难了。
而现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大顺的参与让北美人民面临的困难增加了:届时,他们不但要反宗主国,还要反国内的买办和地主阶级,还要反帝国主义的干涉。
现在坐在这里和大顺谈判的、即将成为按照“奥尔巴尼会议原则”成立的十三州议会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即是大顺正在扶植的这群人,其阶级上的性质是非常清晰的。
买办。
大地主。
大奴隶主。
即将在东西方同步工业革命和工业化过程中原材料产地受益者的种植园主。
大顺谈判代表的态度,也将这种态度表达的很明确。
即便大顺刚刚才在南方袭击了种植园,解救了一批奴隶。
但是,既然这群人没有辩经,那么大顺这边也没有辩,甚至故意不提解救奴隶这件事的正义性。
这也算是双方的一种无言的默契。
如果,北美这群人,和大顺谈由《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所引申出的“非基督教国家皆遵循发现即占有原则”的所谓《国际法》。
那么,大顺这群人,也一定会拿奴隶、印第安人的土地所有权等问题说事。
他们既是有点脑子,没有当着大顺的面,谈所谓的《国际法》。
那大顺这边也就投桃报李,没有当着这群大买办、大地主、奴隶贩子的面,谈相应的一些在大顺谈烂了的问题。
固然,大顺现在还是君主制,社会依旧是地主所有制的封建社会。
但是,均田、反对任何形式的奴隶制、反贱籍制度,一直是大顺内部的政治正确。
做不做是一回事。
但谈均田、土地国有、减租减息这些事,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一段比封建王朝还恶臭反动的时期,大部分时候是都不会被枪决的。相反,很多士大夫也会嘴上支持,即便他们不可能去做,但嘴上支持肯定是没毛病的。
你有你的“国际”法,我有我的政治正确。
只不过,既是北美这群人不谈所谓国际法,大顺这边也就不谈他们的政治正确便是。
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你们乖乖听话,那么我们未必真的要解救奴隶。可你们要是不听话,那就不好说了。你看,南边有奴隶,北边还有法国人呢。
第169章 三角贸易(上)
北美的经济结构决定了奴隶问题是个大杀器。原本对各州联合、收税、养军这种事非常反对的南方,一旦大顺用奴隶说事,他们就不得不考虑妥协。
大顺打那俩种植园,只是表示个态度。
真正的威胁是隐藏在态度之后的。
北美此时的经济结构,南方和北方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南方蓄奴。
北方卖奴。
南方制造业发展不起来,因为相对来说比较富庶,乡村的家庭平均资产比北方高得多。
北方的甘蔗酒,是换奴隶的硬通货。
固然,在《乌得勒支—马德里条约》之后,英国拥有大西洋奴隶的专营权。但现在,大顺都打到直布罗陀了、其法国一直卡在塞内加尔,这种情况下,日后英国的奴隶贸易,等于被大顺砍断了一条腿。
以前嘛,东印度公司还能拿着“哀伤之布”,也就是蓝色的东方棉布,去换奴隶。
现在好了,大顺自己又不买奴隶,可偏偏卖布。除了甘蔗酒,北美和英国现在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玩意儿换奴隶了。
再说了,只要大顺流露了一丁点反对奴隶的意思,就意味着奴隶贸易可能被拦截。到时候,奴隶价格飞涨,固然说种植园觉得自己的资产增值了。
但是,眼瞅着大顺要把英国的航海条例打破了,南方梦寐以求的自由贸易、不走一口通商直接把烟草之类的往欧洲卖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这时候奴隶涨价可不是件好事。
南方州的人,心里也觉得挺委屈。
不免想着你们大顺想要分界线和缓冲地,可越界的又不是我们干种植园的。你们倒是去打那些苏格兰盗马贼和爱尔兰羊倌啊?影响奴隶贸易干啥?
但面对他们的委屈,大顺这边说的也很清楚。
大顺直接派兵去阿拉巴契亚山,难度挺大的,耗费挺高的。
算了算,还不如在西非劫持奴隶船,逼着南方种植园出钱养兵,然后用北美的兵,去镇压北美的垦耕百姓。
总之,大顺的意思就是,他们更希望十三州的精英人物,为大顺做一个守土官长,由他们来保证缓冲地和阿拉巴契亚山分水岭作为边界线的事实存在。
因为真正有钱的人,都生活在东部。而只有有钱的人,比如大商人、奴隶主、大地主,说起话来才好使,也才是十三州真正的统治阶级。
拼命的话,是挣不到钱的。因为大顺现在真的有能力,让东部陷入一片萧条。
而不拼命的话,你们这些人或者琢磨着问老百姓收税也好、或者你们自己出钱也罢。算起来,你们出钱去镇压西部垦荒者,肯定比大顺截断你们的贸易,更省钱。
正如同历史上的鸦片战争一样,鸦片贸易的高额利润,来自于满清还有一定的统治能力,暂时还能做到禁止地方种烟。
道理是一样的。
大顺认为十三州过于松散了,现在十三州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联合在一起的政府,具备一定的统治能力,从而有能力做到禁止越过阿拉巴契亚山。
这个统治能力,包括征税、养兵、执法这三项基本的能力。
如果没有的话,你们赶紧弄出来。之前富兰克林的那个奥尔巴尼会议提案作为蓝本,修改修改,大家可以再商量。
这种事,肯定不能像是一起吃个饭那么简单。上午聚在一起,下午就能谈出来。
大顺这边,也是奉行边打边谈的战略。
四月中旬,在特拉华河附近的大顺精锐工兵,已经拔营登船。和法国人约好的,等着圣劳伦斯河的河口解冻,便开始北上,帮助法国将北方的英军击退,夺回路易斯堡。
到五月末,大顺的第一批动员的商船,已经抵达了费城。
这一批商船在塞内加尔泊靠补充了粮食后,沿着三角贸易的经典航线,抵达了费城。
于是,整个北美,呈现出一种仿佛后现代般的魔幻场景。
法理上,大顺和英国现在正处在交战状态。
事实上,也在打。而且对北方和西北进攻的军队里,还有不少各州的民兵,尤其是弗吉尼亚和马萨诸塞,都有民兵参加。也就是说,实际上,大顺也正在和北美交战。
但是,另一方面,两边却其乐融融。
北边打北边的。
南边该做生意,照样做生意。
甚至于因为英国在西非的海军力量失去了支点,使得法国与荷兰重新掌握了奴隶贸易的主动权。
原本这是英国垄断的贸易,尤其是往西班牙殖民地运送奴隶,这是当初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战后格局,是西班牙签字承认的。即便詹金斯耳朵战争打到最后,西班牙花了150万两买回了这个奴隶贸易专营权,但英国人的商船毕竟更多,西班牙的贸易管制太复杂,实际上依旧还是英国掌控着奴隶贸易的主动权。
但现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