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大顺是真不想让欧美这么快再打起来,最起码弄个二十年的和平吧。打仗严重影响大顺这边赚钱,也严重影响大顺的工业起步,起到一半资本不足就操蛋了,尤其是大顺现在正准备搞几个大项目,比如修铁路和修运河。
是以,怎么解决北美的货币问题、解决纸币问题,这就是一个保证欧美二十年和平的另一处关键。
贸易大使将自己的困扰说完,愁眉苦脸。
他自觉这个问题难解。
不想李欗却哈哈大笑。
“当真是书生气。你看看那是那是什么?”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正在港口泊靠的战舰,和在那操练的士兵。
贸易大使不解,但还是回道:“军舰和士兵。”
李欗拍手道:“然也,要不怎么说你书生气呢?经济问题,货币问题,谁说一定得用经济手段解决?兴国公盐改、废运河走海运,是靠纯粹的经济手段?还是带着兵镇压了盐工镇出来的?”
“此事根本很简单嘛。”
“你不就担心南部州的那些种植园,因为不想还债,所以准备分离起义,到时候造成十三州大乱?又担心咱们一走,法国人巴不得让英国失血,只怕也会借机鼓动?”
“墨翟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有两害,一个是剁你手指,但剁了手指就能把保存手腕;另一个是直接剁你的手腕。如此两害,相权之下,则剁手指即为利。人皆取利,故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与人之求利的本性相应。”
“现在南部种植园,只有一害,那就是欠了钱不想还钱。”
“所以,你琢磨了半天,书生气之下,便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解决,才能让南部州不乱。”
“然而,只要我们再加上一害,一大害,两害相权之下,我可保证南部州亲英如故,不敢造次。”
贸易大使顺着李欗指向的军舰、士兵方向看了一阵,若有所悟,心说自己设想解决问题的方式,着实都是只靠经济学问。然而现实并没有经济学问完美运行的地方,似乎经济问题,倒也不必非要以经济手段破解?
李欗见他还是思索,便道:“此事简单。我派人去那边,攻两个种植园,解放一批奴隶。然后在割取一处小岛或是无人之地,做奴隶解放垦耕之处,就在南部州的旁边。”
“他们保准老老实实还债,生怕英国人真的放弃他们。”
“你看,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一边是还债。”
“一边是和英国闹掰了之后,咱们可能会救济种植园奴隶,皆赐予其良民之身。”
“选哪个?”
“没有两害,你手里的兵、军舰是干啥的?没有矛盾,那就制造矛盾;没有两害,那就造出两害让他们选。”
“造出来两害,他们就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墨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只要你会反着用、逆着练。”
“你以为当初本朝为何不早早去打准噶尔部?非要诱着准噶尔部去打漠北漠南蒙古?”
“还不是,让蒙古自己选,是效忠天子做守土之犬、还是被准部吞了人口牲畜,这两害其中选一个?没有两害你就想办法,再弄出来一个啊。”
“或者说,你想想,本次出兵,以及更早之前,兴国公缘何非要和法国搞人参贸易?为何专门派人去宣讲,说这西洋参不是南洋来的,也是苦寒之地长得,非有热地性寒之说,而至西洋参打的高丽参苦不堪言?”
“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北边有个法国,他们想自立的心思,便要大减二分。南边再加个解救奴隶,便要直接减八分了。”
贸易大使闻言,久久无语。
心里觉得,好像不太对。
可仔细想,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太对。
自巴哈马会面之后,贸易大使绞尽脑汁,就在以经济联系琢磨北美十三州和英国如何保持联系、拉拢一部分压死西进派的事。
哪曾想,自己想成了一团乱麻,在李欗看来,就是派几艘军舰,袭击种植园,搞个解救奴隶的大新闻这么简单……
许久,李欗才道:“昔日,兴国公以粗鄙之语说过一个道理。莫做舔犬,上赶着不是买卖。叫别人来求你,而不是你去求别人。”
“你既谈经济,那我问你。上一次英法在北边打仗……就是兴国公在印度支援杜普莱克斯两条军舰、让法国教官开着军舰去印度的那事,为什么叫人参战争?”
“你想想,为什么英国政府这一次非要往北打?他们想要什么?”
“或者说,这北美十三州的膏腴之地、遍地良田,对英国国内的朝臣士绅,有什么用?他们的朝廷,能从十三州收到一分钱吗?”
“若只谈经济,本朝管控对日贸易、当初兴国公叫日本开关,竟然还要组建东洋贸易公司,非要强制买大船、养水手,否则不得贸易。按说这就不对,应放开管控,如此产业才能大发展。可为什么当初兴国公非要管控对日贸易?”
“道理是差不多的。英国政府非要往北打,那是因着他们盯上了人参、貂皮。而且,这玩意儿,是真能控制的,是真能把钱收到国库的。因为,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往本朝的贸易,若把法国赶走,难道本朝真的不要人参貂皮?”
“十三州再膏腴,钱一分也收不上来,那就英国政府而言,便无意义。”
“好了,现在,本朝力挺法国,卡住西北人参貂皮产区,英人不可能夺到手了。”
“关税又收不到、糖税法收了二十多年了一年收个几百两银子、那马里兰的总督七年都没领到薪水因为本地无法征税……”
“那我问你,如此,对英国政府而言,十三州值钱?还是巴巴多斯那个小岛值钱?”
北美和巴巴多斯,哪个值钱?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颇为玄幻的问题。
但实际上,此时对英国政府而言,别说十三州,就是十三个北美,只怕也未必比一个巴巴多斯值钱。
联想到刚才李欗说的“舔犬”之言,贸易大使恍然大悟道:“殿下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在北边帮着法国站住脚、在西边资助印第安人、在南边攻下两个种植园吓唬他们。”
“届时,是英国不想要十三州?反倒是十三州要主动去舔英国,请求英国驻军、征税、以护其周全?”
李欗点点头,缓缓道:“此地膏腴,但是征不上来税,对朝廷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昔日兴国公最惧之事,便是下南洋后,英国立刻拆了东印度公司,放弃印度,驱虎吞狼,挑唆中法。而其取代荷兰,做东西方贸易之中转者。真要那样,你我今日如何还有机会在这里?”
“今日,万一英国朝堂,竟有力挽狂澜之辈,主动放弃北美,叫十三州给法国放血,又将如何?届时,英国一分钱不用出、一个兵不用派,这十三州就会自己征税养兵去和法国人打、去抢地、抢人参……慢慢给法国放血。”
“到时候,法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英国本来就在北美收不到钱,这就等于一分钱没花,造出来一个盟友。”
“虽说兴国公对英国朝廷颇为不屑,以为皆虫豸也、不足以论政治。然而,焉知西夷无才,不会来个真正有宰执手腕的人,真做出这等有胆魄的决断?”
“自由贸易事,那是本朝本来就要施加给英国的压力。为此,给北美这群人做个顺水人情,自无不可。但别的嘛,军舰即可解决,何必竟要帮他们建起政府,还要教他们发钞发币?乃至于教他们,不收税怕是不行的这样的道理?”
“我今天解放三千奴隶,他明日便要哭着求英国议会不要放弃他们。”
“你看,此事不就解决了?到时候,航海条例已碎,卖几年烟草什么的,这银子不就够了吗?货币不就解决了?”
“天下事,变则通。然而,变的难点,不在于如何变、也不在于变成什么样。而在于……如何过渡。此事最难。”
“所以只要过渡过去,三五年内,南部州的种植园放开贸易,便足够赚回来金银,完成过渡。”
“过渡之乱,有种植园主支持镇压、有大商人支持镇压、有工场主支持镇压,那便不叫乱。只要莫让这些人都反即可,不是说一点乱都没有才行。”
第160章 过渡之痛、幼稚空想
这种过渡可能是混乱的,甚至可能是残酷的。
因为历史上的第二次大陆会议召开之前,大量的手工业者、市民贫民等,已经组织起来,要求改变继承法、公地垦殖权、以及财富数量达标才能有议事权等。
英国后来阻止西进,除了土地投机商反对,也确实有大量的“好好开垦当个自耕农、干几年将来当地主”的贫苦自耕农参与的。
阶级上的矛盾已经不少了。
历史上,是反英派获得了胜利。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后来的关税动荡、退伍士兵起义、农民起义等。
而反英派获得胜利,实际上是这个过渡期虽然混乱,但却不至于乱到无法解决。
因为,大量的亲英派、反分离派,跑路了,跑回欧洲了。
的确,细软金银、古董字画、船只债券……这些东西都能带走。
但是,土地带的走吗?房屋带的走吗?庄园带的走吗?
这些跑路回欧洲的亲英派,大量的地产、房屋被充公,并且在后续的过程中被分配。
虽然说,的确,是大部分投机商、大商人获得了这些被分配的财富中的大部分。
但是,底层也跟着喝了口汤,回了回血。最起码宾夕法尼亚的土改,还算是给了那些贫民一些好处,宾家的地产全部归公,半数被投机商买下、半数分了。
这是反英派获胜的情况。
而若是亲英派获胜呢?
反英派获胜,亲英派可以带着细软回欧洲,可带不走房子土地,但起码能把命带回欧洲。
亲英派获胜,反英派去哪?
那就只能死了。
如果不想死,那就只能接受资本主义,摒弃掉小资产者的幻想。
亲英、反英,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奴性”还是“自由”的问题,更多的还是经济问题。
比如说我是个自耕农,家里百十亩地,四五个孩子,日子过得乐呵呵。
大儿子让他干几年活,或者去学个瓦匠;二儿子去学个铁匠……
等着快死的时候,跟孩子们说:你们让着点弟弟,家里的地就都给弟弟了。我这边攒了些钱,你们也学了手艺,去西边吧。那里的荒地便宜,老大、老二、老三都去西边,买些地,过我这样的好日子。西边有的是地。
计划的好好的,家庭也很和睦,结果咔嚓一下子,英国来了法令:不准西进!
那干嘛不反英?
不反英,想要保持家族兴旺,就得让一个人继承,剩下的去打工。那家庭和睦就别提了,孩子之间就要先打个头破血流。
不反英,对孩子一视同仁,那就得把地越分越小,最后日子难熬,只能向商人借贷。还不上,土地抵债,一无所有。日子总得过,这时候说,城市有工场,去工场做工吧。
一群孩子们就得琢磨,自己的爹过的那是什么日子?百十亩地一群牛,农闲时候晒太阳。自己过的什么日子?工场里面上大工,身价不如一头牛。
不要给我讲什么“土地也不是无限的,新大陆也是有边界的”,我不听。
不要给我讲什么公有制,脱胎于小资产阶级革命的美国底层,只反资本主义,不反私有制。
也不要给我讲什么“资本主义发展是必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我爹、我爷爷,也不识字,也没啥文化,但照样大房子住着、小酒喝着。
哪怕到后世,依旧还是这一套:我爷爷、我父亲,可能连高中都没读完、大学没上过,可是我们照样住大房子、小日子过得美滋滋。不要给我讲什么道理,我就像知道凭什么我爷爷的时代可以这样,现在就不行?
同样的逻辑,从反英开始,就一直在北美根深蒂固。
反英完了,反大商人,反银行;反完银行,铁路和蒸汽机还没出现呢,【一无所知党】就已经开始崛起,认为是爱尔兰人、华人、德裔,导致他们的日子比祖辈过的差……
实际上,大顺开始下场掺和欧洲战争的这一刻开始,北美还未出生的工业,已经死了。
因为,大顺要推自由贸易。
而北美的制造业起步,源于《1807禁运法案》。严苛到极致的进出口限制、近乎疯狂的一刀切断了对外贸易,使得北美的纺织业、玻璃制造业、制帽业、采矿业、金属加工业,在东北地区快速发展起来。
那是北美制造业的兴起之时。
因为对英国的恨,亲手签下《禁运法案》的杰斐逊,事后面对着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的制造业,失声痛哭。
因为他重农、轻商、抑工,认为自耕农才是共和的基础,而工业的发展必将破坏共和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