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这恰恰也是最不好办的地方。
贸易大使对于大顺取代英国,成为北美所不能自产的消费品生产国这件事,信心满满。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信心满满,他在巴哈马和汉考克等商人沟通之后,就感觉到北美的货币问题确实是个大麻烦。
还是那句话,大顺离得太远了,卖布匹卖瓷器,那是大顺的生产力水平高。但这时候的运输能力,总不可能从南方州回程的时候装两船大米回去,这不是说赔钱不赔钱的问题,而是会被视作脑子有问题:从佐治亚州装了两船大米,途径产大米的印度、产大米的锡兰、产大米的南洋、最终抵达产大米的江南,然后卖大米?
大顺要是在欧洲,那的确如休谟所言:衣食住行,皆中国产。工业品换原材料,则欧洲亡矣。
但现在,不行,大顺只要白银黄金铜。别的也确实没法要。
大顺既是打定了主意要瓜分北美,搞三国演义、五方划界,就需要在对英国施压谈判的时候,也要把北美的货币问题给解决了。
贸易大使便将心中所虑直言相告,又问道:“殿下,如今召集北美乡绅往去费城开会难度倒是不大。但,谈什么,有件事还是需要解决的。”
“自由贸易,卖茶叶、卖布匹、逼着英国取缔糖税等等,这都好说。但这也只能拉拢一部分人。”
“或者说,这些很容易拉拢到北部、中部的人。但中部、南部的人,就不好拉拢。”
“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但他们又很重要。如果天朝想要在北美卖货,赚白银,那么就很需要南部那些人。因为南部那些人,才能大量地从欧洲弄来白银,比如卖烟草、卖靛草、卖些种出来的东西。白银才能流入北美,这样他们才能用白银买茶叶丝绸瓷器等。”
“本朝卖货,只要白银、金铜。其余之物,皆不能要,也不肯要。总不可能从佐治亚州换大米回南洋吧?谁会做这样的生意?”
“此事,总要在会上给他们个说法,如此他们才能支持我们。但这个问题,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应他们。”
“那日在巴哈马,他们商人便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也只能搪塞过去。”
李欗这群人接受的新的经世致用的学问,对这些东西自然了解,也知道一些大概的情况。
贸易大使将巴哈马会谈的一些细节一谈,更是让这件事错综复杂。
走私、自由贸易、商人利益等,这些都好说。
唯独这个北美纸币问题,这事真就不太好办。
因为纸币问题,不只是关系到小资产者,工匠等。
还关系到南方州的种植园。
他们也想发纸币,目的就是还钱。
资本主义入侵,他们肯定欠了金融资本一堆钱,还又还不上,就琢磨着印点钱,拿点纸还给英格兰、苏格兰的金融资本。
当然也不可能全还纸钱。
至少,历史上,种植园那批人琢磨着,自我感觉,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太过分。
比方说,一共借了1500万,说好明年还。
加上利息,一共就是1600万。
那这边印个500万纸币,然后再要求金融资本别那么着急收账,你可以延期个一两年,后年还、大后年还嘛。
延缓三年,还1000万白银、600纸钱。但其实正常来说,加上延缓的三年利息,实际上一共要还2000万。
但这么一搞,只还了1000万的贵金属。
这就等于是把债务贬值了50%。
干种植园的这批人,肯定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但问题是人家搞金融的,也不是傻子,因为傻子当不了金融资本家。既然不傻,肯定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啊。
所以,这件事看似就是个简单的纸币问题。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
比如说,我拿着纸币,去还钱。人家债主不要,说这是纸钱,就要白银。
那就得打官司吧。
打官司,英国大法院怎么判?
这不是个简单的道德问题,也不是个简单的对错,或者和稀泥的事。
判纸币还债可以,那就意味着,英国大法院,要给北美的纸币背书。
或者说,英国政府,在用政府信誉,为北美这些滥发的纸币背书。
历史上法国人为了给北美那群人滥发的纸币背书,可是用真金白银发的债券把币值稳住的,背书背的把国王的头都背进去了。
如今整个殖民地现在大约已经发了1800万的纸币,全无锚定物,而且南方州为了贬值债务还准备再印600万,英国政府哪有这本事,给这2000多万纸币背书?
再说了,放贷的金融资本,脑子又不是进水了。有马塞诸塞州和罗德岛,贬值到4%的前车之鉴,谁敢收纸币?
所以这件事,难解。
按照“法律”、“自然法”、“神圣财产权”、“传统”这些东西的逻辑,是难解的。
唯一好解的,就是革命的逻辑。革命,是最高规则、最高天赋之权,是可以不用还债的,只要打赢了。
这事,就是资本对垦殖殖民地的侵袭。
也即是本地小生产者、土地所有者、和一些本地的地主,对资本主义、尤其是金融资本的反抗。
难点就在这。
这些放贷的大金融家、大资本家,在英国,是和辉格党结盟的正儿八经地统治阶级。
哪怕是英国国王,他也不敢说让北美用纸币还债啊。
你这国王还想不想干了?
而北美的货币问题不解决,只解决自由贸易问题,是不够的。
或者说,拉不到足够的人,去打压那群大顺要打压的西部土地投机集团的,反倒会把大量的小资产者推倒敌对一方去。
只解决自由贸易的问题,像是汉考克这样的大商人,倒是肯定就不反了:跑西非、跑加勒比贸易的,又不用纸币,都是真金白银,只是不想交关税而已,用不用纸币对他们影响不大。
可对那些小生产者、小资产者来说,那不啻于天塌了。他们手里是纸币,而且平日交易用的也是纸币辅助,买两斤苞米、打一桶朗姆酒啥的,都是本地货,纸币就能交易。
他们手里也没有啥白银货币。
一旦要是英国要求交税还债啥的都用白银,那些大商人肯定会选择把白银窖藏,因为明显白银针对纸币会升值。
这种事,明朝就上演过。
北美的人又不是特殊材料造就的,不可能不出现纸币贬值导致大量的白银被窖藏从而更加加剧紧缩纸币更加贬值的情况。
这是必然的。类似的货币问题、通货紧缩、白银窖藏等事件,已经在大明、日本,上演过好几次了。
而北美的情况,就是个资本主义慢慢侵袭的过程,资本主义的体系是一整套的,而不是一个单独的孤立事件。
资本先侵袭东南沿海,造成人口向西拓垦,这样西部的土地投机才有利可图。
西部土地投机的资本,也是借的金融资本,否则哪有那么多钱圈地?
不在东南沿海搞土地兼并,人怎么往西?
人不往西,那圈的地怎么能卖出去钱?
土地投机公司赚的就是个差价,花100块钱把地屯下,将来慢慢卖出去1000,把债还了。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
不是说私有制种点苞米,然后卖了苞米买棉布,那就叫资本主义了。
纸币、禁西进,这两件事若办成,都要敲在伦敦金融资本的头上,总得拿出来一个说法,让他们接受。
第159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九)
东西方金融资本之间的对抗,倒也不是没发生过。
之前大顺下南洋,就搞崩过阿姆斯特丹,一群人自杀的自杀、喝药的喝药。
现如今,大顺也不是没把伦敦的金融市场搞崩。国债崩了、东印度公司崩了、西印度商会还能撑多久取决于大顺明年能派多少船带多少货。
这都简单,因为大顺可以直接下场解决。
但北美的事,不是大顺能直接下场解决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大顺现在还在荷兰卖国债呢。
大顺可以打压东印度公司、甚至当初可以坑的荷兰坑出了第二个灾难年。弄完之后,荷兰该买大顺的国债,照样买。
但是,大顺不能支持欠债不还。大顺要是支持北美不还债,欧洲也就没人敢买大顺的国债了。
再说了,大顺得拿出多大的筹码,能把北美欠的将近两千万的债,说纸币平了英国那边就能答应?
谈判,是要互相拿筹码的。
英国要是就不认纸币,大顺是没本事逼着人鼻子认的:因为,你贷款你是有抵押的,没钱还,拿土地种植园偿还啊。
真要走到那一步,北美肯定还是要乱的。
但大顺不想北美现在就乱。大顺知道北美这边有矛盾,但矛盾引爆的点,是大顺准备开发西海岸金银矿、且已准备充足的时候。
提前把矛盾引爆了,到时候想要引爆矛盾的时候,怎么找?
现在是积攒着“小生产者所有制、垦殖本土资本,与英国殖民资本”之间的矛盾,等待合适的时候炸开一个窗口期,为大顺的西海岸大移民挖金狂潮造出来时间。
况且,大顺想要北美的市场、想要北美的金银。
而北美东海岸没有金山银山,想要金银,现在必须得依靠南部种植园产业,从欧洲把金银吸到北美。
北美的经济格局,是很明显的。
因为《航海条例》的存在。
所以北部地区的手工业,在保护之下,已经发展起来了。
棉布茶叶什么的,大顺可以运来。
而如酒水、牛马、铁、木料、桶、船之类的东西,是北部州提供的。
南部州现在是香饽饽,靠着种植园从欧洲吸回来金银。
北部州依靠这些手工业,再把南部州的金银吸到北部州。
南部州的种植园业,是大顺在北美卖茶叶、卖棉布、赚金银的基础。缺了这个环节,北部那群人就真的只剩下纸币了,大顺要一堆只能买苞米、小麦、朗姆酒的纸币,有个卵用?
打完这场仗,就要到大顺急速发展的时期,好容易抢下来的欧美市场,正需要为大顺的工业起步提供资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