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从一开始刘钰搞高丽参、拉法国搞人参貂皮贸易。
再到大顺鲸海公司去抓海龙皮,从育空河那先小规模地挖金子,再到因为挖金子所需的粮食而卡檀香山和西海岸垦殖。
包括这一次非要拉着北美不让北美和英国分离,都是在把危机制造成机会。
法国不提,大顺确实是拉着法国,在北美搞三国演义的。
而大顺居然这么“好心”地非要十三州不要英国分家,这里面藏得祸心可就大了。
矛盾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
越压,问题越大。
问题越大,北美和英国之间的矛盾也就越大。
而这种矛盾,是无解的。
这是老马说的垦殖殖民地的痼疾:
【对民众土地的剥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法的基础。但垦殖殖民地的本质,却是每个殖民者,都能把那种土地的一部分,转为自己的私有】
【这是垦殖殖民地繁荣的原因】
【也是垦殖殖民地的痼疾——小资产者对资本殖民的反抗】
这就是刘钰非要“好心”把十三州留给英国的原因,这种根本性的矛盾,只能暂时被压制,而不能消除。
北美,此时是不配叫资本主义的。
货币缺到用贝壳、用苞米、用烟草、甚至用纸钱;自耕农遍地;小生产者、铁匠、木匠、泥瓦匠到处都是;英国资本已经靠着贷款基本控制了南部州……此时的北美怎么配叫资本主义呢?
而英国,手里有白银、有资本、有证券交易所、有投机商、有金融资本、甚至还有产业资本。
小资产者对殖民资本的反抗,那是必然的。
大顺这一次出手,只是压制一下这种反抗、缓解一下这个矛盾,内核的东西根本没变。
这个内核的东西,就是私有制、土地买卖。
以弗吉尼亚州为例,就很容易理解这个矛盾,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吉尼亚种烟草。
烟草吃田吃的相当厉害,没有化肥的时代,种三年烟草,这地不歇个十年根本不可能缓过劲儿来。
烟草贸易,把控在英国的大商人、大资本手中。
种烟草,需要资本投入。
这一点,全世界都一样。
历史上,殖民者在山东种烤烟的时候,就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烟草贵,所以要种烟草;但是,种烟草,要烤、要摘、要投入的资本比种粮食大多了;于是小生产者只能借贷,借贷之后,指望着烟草卖个好价钱,把本息都还了;借贷得需要抵押,拿啥抵押,只能是土地;但是到了收烟草的季节,随便波动一下价格,直接赔死,抵押的土地归放贷者……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山东滨州,那么地没了,去做工吧。去烟草地里摘烟叶打工、或者去背烟丝打工——山东哪还有地了,哪怕后世到五几年,都出现过沛县总动员,十几个公社拉出六万多青壮闪击微山湖的事,就为了争地。
这资本主义不就发展起来了吗?
但这种事,发生在北美的滨州附近,那不是还有生路嘛——还有荒地,去垦吧,干上十年还能成为小生产者。
但是,地也不是无限的。
这就导致了这么一种现象,即资本主义对小生产者的侵蚀。
伦敦的烟草商人,通过操控烟草收购价,获得利润。
苏格兰的金融资本和高利贷放贷者,通过给烟草种植户贷款,从而获得了土地。还不上钱,那就得拿土地还呗。
华盛顿等本地士绅,则从伦敦金融商那贷款,或者利用军功身份,投机土地,圈占荒地。
荒地不值钱。
但是,种烟草需要不断的新地,这就需要购买荒地、处女地来种植。
于是,不值钱的荒地,就值钱了。
土地投机商的钱,就赚回来了。
为什么说是小资产者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呢?
如果没有资本主义和贸易体系,没有伦敦的金融资本、商业资本掺和。
华盛顿等人,脑子有病啊,花钱去屯一大片荒地?
都是自耕农、都是小生产者、都能通过垦殖获得自己的一片土地,土地投机能挣钱吗?
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怪圈:弗吉尼亚的种烟草小农破产、土地归于苏格兰金融资本。当然种烟草整体上也不是说全赔钱,那么就会有人向西购买垦殖新的荒地,囤积土地的土地投机公司就赚到了钱,于是继续向西,圈占更多的土地。
东部沿海的土地兼并,已经开始。
失去土地的自耕农,开始向西移动。
土地投机商,则提早往更西边移动,提前圈地。
这种模式,只是烟草业这一个例子,而资本主义对小资产者的冲击,是方方面面的。
这些矛盾,是不可能消失的。反而会愈发的深。
尤其是如果大顺和法国卡在西部,北部,不准让他们继续往西了——当然,这种卡位,靠的是火枪、大炮、以及印第安人的帮助,和至关重要的毛皮贸易。
原本,西部的大量荒地,使得小资产者还是有活路的。而且,土地投机商提前圈占的荒地,卖价也不是太高,毕竟西边还有嘛。
但是,西边被堵死之后。
由东海岸开始的欧洲资本主义的侵袭——土地私有制且可以买卖的所有权制度下,将会急速地激化矛盾。
这一点,大顺绝逼门清,这要是放开诸多的抑兼并政策和各种金银纸币管制以及松苏的诸多土地政策改革,就凭这些年松苏进来的那么多白银,会出什么事,大顺太清楚了。
因为,大顺自己就是私有制加土地可以买卖,这套东西不可能不明白。
现在,大顺看似是“如此宽厚”,竟然还帮着英国留下北美。
实际上,则是埋了一颗将来炸起来非要惊天动地的大雷。
压根就没触碰垦殖殖民地的根本痼疾和矛盾,只是暂时先把矛盾压制,等着以后炸个大的。
而炸起来,就能给大顺时间,把西海岸啊的金矿银矿变成自己的、且利用这个缓冲期,确保足够的人口守得住。
至于怎么炸、如何在需要的时候煽动着炸起来……
大顺这边的人,确实不懂《圣经》,也不懂这个派、那个派。
但是,大顺这边的人,对私有制、土地兼并、商人圈地、土地投机、放贷收地……以及小资产者对资本主义的反抗这一套东西,可是太了解了。
这套东西,欧洲人肯定玩的不如大顺这边明白,因为欧洲此时大部分还是贵族土地制、农奴、庄园、条田、份田这些东西。
老欧洲那群人,在法革分地之前,懂个锤子的小资产者所有制?
懂个锤子的“耕者有其田、一分劳动一分收获、有形圣人教化、农工居于商人之上、鄙视商人和放贷者”的山巅之城第一版?
关键是大顺现在还没准备好。
还不如先把这个雷埋下,等着需要的时候再引爆。
现在要煽动北美自立,对大顺来说,并不是啥好事。
法国那就真的称霸了不提——因为法国的奇葩的工业自主思维;科尔贝尔留下的一套和大顺冲突的漆器丝绸等产业、甚至漆器都能以假乱真冒充中国货的工匠基础,还有里昂的丝织业;严格的关税保护主义和对本国产业的呵护,大顺比英国还膈应法国称霸欧洲。
在大顺和法国的帮助和压迫下,英国连镇压的能力都没有。
热热闹闹平平和和的把北美弄出去,造出来几百万自耕农良家子,再无宗主国牵制,拓荒垦边向西,大顺在西边可就要哭了。
第158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八)
这种事大顺这群人不但可以从历史中借鉴,此时此刻的现实也正在发生。
东北地区的状况,和北美的土地问题差不多。
靠南的地方,兼并开始大规模出现;原本靠南地方的自耕农,被迫向北。
一个因烟草而得资本青睐,另一个因黄豆得资本青睐。
只不过因着宗教问题,大顺这边没那么魔怔。
一个在屠戮印第安人。
另一个因着渔猎部落朝贡因素请求朝廷不要让人再往北垦了,或者主动半主动地开始向地主转型。
大顺朝廷的做法,自也是老一套。一些老林子里的首领,摇身一变,从部落酋长变为大地主,放垦、卖地,招募资本前来。管你是原来本族的,还是南边来的汉族,通通在地里扛活,效《少郎与岱夫》故事,农场主多半还是山东口音,闯关东嘛……有诗“赞”曰:少郎乔装来到了炮台前,亮开嗓门喊的是山东腔。
如今大顺过了松辽分水领,也是个差毬不多的状况:今儿长工起义、明儿边军镇压、后儿逃亡山林,不多久又冒出来一个个在山谷河谷地小平原的村落。
这种河谷小平原村落非常常见,朝鲜的、索伦的、汉族的、蒙古的,聚在一起,朝鲜族教山东人种水稻、山东人教朝鲜人挖菜窖、索伦人教他们挡河口抓大马哈鱼……
故而大顺对于这种边疆区垦殖的乱七八糟事,着实门清。
况且就不说那遥远的松辽分水岭以北,随着小冰期结束,跑到承德垦蒙,蒙古贵族摇身一变招揽贫民种地,变成地主、大农场主,结果引的放羊的和种地的干仗的事,更是离着京城就不远。
这种事既清楚,大顺这群人对于武装干涉后,封禁西部边界之后,土地不增而人口加增的未来会怎么样,自是非常清楚的。
念《圣经》,又不能真的念出来五饼二鱼。
私有制加土地买卖,人口加增,垦田不能,只要没有五饼二鱼,这种事就绝不会因为大顺念的经和北美念的经不同,便不一样。
既是理解了这一层,那么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无非还是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那一套便是。
总结起来,竖着切:
就是和东部沿海地区的商人集团妥协、和西部拓边的土地集团对抗。
横着切:
拉拢商人、种植园主、和大顺的商品没有冲突的小资产阶级工匠如铁匠瓦匠酿酒师鞋匠等。
打压土地投机商、破产自耕农、向西垦荒的农民。
要把握的关键点,其实就那么几个。
小资产者是对货币波动和贸易波动最敏感的,也是最容易被利用和被煽动的,暂时不能让他们反。
一个是要向英国施压,至少暂时不要禁止北美自己印纸币。
另一个,就是一定要打碎英国的海关,尤其是遏制英国琢磨着让海关吃皇粮、真的去查税的倾向。
只要这两个不出问题,小资产者根本就反不起来,煽动也没用,他们自己不疼、日子能过,才不会放着日子不过非要去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