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要么就是西洋诸国。
想要杜绝本朝的威胁,那就需要一支海军。
有了海军,不去经营南洋,那岂不是等于有沃土有农具有良种而不去种植吗?
这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东边是有威胁的。
两个问题引完,又先把问题绕回到了钱上。
若以广东为汉唐长安,商品往来,胡人杂居,贸易兴盛,那么南洋就应该是安西都护府。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当然好。
可刘钰下面又附了一张图表,用从传教士那里收集来的种种物价,告诉众人,坐在家里收钱,钱都被二道贩子挣走了,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能赚大钱。
以《货殖列传》所言: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罗刹人走旱路,万里之遥来这边贩茶叶和大黄,可以知道这里面的利润到底有多大。
汉唐时候,大食、大夏等国,都是富庶无比,西洋人尚且蛮荒,也没钱,所以汉唐时候西域贸易可以赚钱,有利可图。
但现在大食等国穷的叮当响,西欧各国如今金银遍地,所以作为类比,直接与西洋人贸易的南洋,才是汉唐西域的经济地位。
同时,安南等地,自赵佗时候起,与国朝一直分分合合。前朝打过一次,很快又放弃了,雨林遍布,行军困难。
安南狭长,如果有一支海军,运兵或者沿海登陆,水运机动支援,若将来国朝富足,安南有变,安南完全可以收复。
安南、暹罗等地,又都是产米地。若有一支海军,就可以随时运米,沿海一线不会出现饥荒,又能缓解江南日益增加的米价。
海军和把南洋作为西域经营,又是一体两面。
若航海强,则可以绕开二道贩子,直接把丝绸、瓷器等,运送到西洋诸国,获取更高的利润,足以支付开拓边疆的耗费。
若海军强,则无论日本还是西洋诸国,想要在东面威胁,都不会奏效。
日本国再有野心,若海军不胜,也就无从再有万历援朝事。
西洋人纵有野心,其国四万里之外,国朝的海军不需要和西洋诸国并起称雄,只需要能打的赢西洋诸国在南洋的势力,就足以控制。
看上去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很大,如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曾经的藩属国,都已被西洋人控制。
然而西洋人之间彼此也有矛盾,这些矛盾是可以利用的。
且如吕宋、巴达维亚等地,汉人移民也多,又被西洋人操控,挑唆与当地人的矛盾。
这些移民屡受欺压,一旦国朝海军势大,则立刻就是一支“归义军”。
西洋人的经验是可以借用的,筑城、统治,既然西洋人相隔万里,不过三五千兵就可以控制吕宋等地,而国朝出海移民极多,吕宋二三十万、巴达维亚十五六万,又为什么不能控制当地呢?
和兰国控制着香料,每年获利百万,如果能够控制南洋的香料,国朝便能得利百万。
若能远洋至欧罗巴,则生丝、茶叶、瓷器等,也可以盈利四五百万。
本朝商贾,坐地收钱,故而无心也无能力前往欧罗巴,若能转运到欧罗巴贩卖,这也不是与民争利。
看上去水师赔钱,但实际上一旦控制了南洋,就如同汉唐控制了西域,财富增多,年税百万,贸易千万。
况且,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那么下南洋求生这种事,也就不是国朝所用担忧的了。
只要海军强大,那些人就不能学赵佗,实力不允许,而且想要反叛得有钱、有势力。
下南洋求生而有钱的,必然又都是和丝绸茶叶等贸易息息相关的,他们也不断然不会用反叛来断绝自己的财路。
南洋的移民,若是没有国朝在背后支持,很容易被当地人数众多的土著屠戮,所以那里的移民必然是心向国朝的。
人心所向,再有水师威胁,即便有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效仿赵佗,那也是徒增笑耳。
从钱、贸易、外部威胁这三个角度论述完后,后续的内容则是一个更大的暴论。
自古观之,朝代兴亡,都是二三百年之数。
何以如此,是因为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朝代末期又有严重的兼并事。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有治标者,有治本者。
治标者,抑制兼并,但这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治本者,发展实学,增加产量,同时广泛移民,效周封建之智,移民南洋、奴儿干,减小人地矛盾。
控制了南洋,增加了国库收入,朝廷就能养一支强大陆军。
即便有民变,也能弹压。
控制了南洋、奴儿干等地,又可以效仿宋朝制度。
一旦有灾,固然要赈灾,又应把灾民中的青壮招入厢军,送到奴儿干、南洋等地。
既可以开拓南洋、奴儿干。
另则,把青壮都招收走了,就算有人带头起义,只剩下些老弱,也成不得事。
初始移民,青壮为主。老弱……有钱就赈,没钱……这是血淋淋的残酷事实而已。
随着移民越来越多,移民的成本也逐渐降低,初始可能还需要编入厢军官方移民。
等到逐渐开拓之后,过不下去后自发的移民也会越来越多,又能多续命几年。
南洋又一年三熟,基本上不太可能饿死。
本身又多产稻米,控制了南洋,就等于控制了粮食,水师也能够沿着海路运粮,还可以慢慢淘汰运河,节省出一笔巨大的开销,同时也减少了江淮民众的负担。
陕、晋等地,垦殖蒙古;河北、山东入辽东;河南、山东远走奴儿干;江南则去南洋。
同时西洋人一直传闻,在南洋以南,尚有一处肥美之地。按照地理学去推算,那里四季分明,只是冬夏和国朝相反,广阔不下万里。若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也可以安置百万人;但若不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定是西洋人的。
以上种种,是故将南洋为国朝西域,可得汉唐西域财货之利;可得周分封拓土之势;可缓江南粮米日贵之忧;可解兼并流民作乱之危;可防万里海疆敌袭之患……
第130章 以霸道、兴王道
策论一贯以之,都是只说大略,少谈具体。
重论点而轻论据,更不会有详实清晰的数据。
刘钰的这一篇策论在形式上没有太过惊骇,大体还是延续着之前的套路。
只是这内容,实在叫在场的人难以评价。
没有一句仁义之言、更无半句德政。
连王霸夹杂都算不上,从头到尾都是霸道。
久久的沉默,皇帝不说话,也没人愿意率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刘钰的这篇策论,分明是说收复西域根本没资格自比汉唐,只能算是前朝设立了辽东都司罢了。
李淦之前被刘钰的一番惊人之语吓唬过了一次,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
只是连他都没想到,刘钰的这篇策论会这么写。
上一次刘钰是从《公羊》的三世之说,谈到了天下已经不复是宋明之前的天下概念了。
这一次则直接用白银问题的实例,和古籍经典一点都没关系的地方,直接阐明了他的观点:国朝的天下观,该变一变了,天下是整个地球,而不再是曾经的东亚了。
若天下的概念变了,那么大顺也就不再是天朝了,而是这个没有天子登基的天下中的一个诸侯罢了。
既为诸侯,自当用霸道。至少,诸侯争霸的时候,无人用儒。
好在大顺官方用的儒学是事功学派,讲究王霸并用,这若是放在前朝定然是难以接受的。
李淦知道他是要先做声表态的,便道:“朕读《三国》,见武侯行事,偶有所悟。”
“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此实申商之术也,不纯用德政。”
“然武侯治蜀,邦域之内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所谓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
“本朝王霸并用,若论起来,就是以霸道、行王道。这和武侯治蜀的道理是一样的。”
“行霸道,是为了兴王道。”
他先定了个基调,拿出来诸葛武侯,扯虎皮做大旗。武侯这面大旗足够大,若想反喷,就得先论证武侯是奸贼,谁敢这么论谁就是作死。可武侯又确确实实治蜀的时候用的霸道,而非王道。
虽然李淦心里想的是要用霸道,可总要用王道做个幌子。
即便用了永嘉永康的浙东学派为正统学问,可怎么说也是儒学的范畴。义利之辨不是墨家那一套纯粹的功利,而是必须要把利藏在义的大旗之下。
北儒一派的加平章事对此也是认同,便顺着皇帝的话道:“臣以为,陛下所言‘以霸道、兴王道’正是正途。”
“如宋时朱熹评王荆公:意欲富国强兵,然后行礼义;不知未富强,人才风俗已先坏了!而王荆公以必先富国强兵,然后可行礼义。这其中的区别,便是用霸道而兴王道?还是内圣而外王?”
“朱熹所谓‘须是自闺门衽席之微,积累到熏蒸洋溢,天下无一民一物不被其化’,其言听起来似乎有理,可细想来,却是空谈的学问。”
“教化自然是要教化的,但需得内无战祸、外敌降服。否则正教化着呢,金兵到了汴梁城、东虏攻到青州府,难道要用教化退敌吗?以策论所言,我朝断还没到可以安然教化的时候。”
“天子者,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如今这天下周寰八万里,陛下居于中国,教化四夷,此昭昭天命也!”
“非以霸道不可为之。然陛下本心,还是为了兴王道。霸道不过术尔,亦是武侯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意。”
“是以这篇策论,虽少仁德,却可用其术。论及见识,又的确给人启发,虽不言醍醐灌顶,但亦可算有所得。”
“况且,科举以王道、武德宫以霸道,王霸并用,此太宗遗训。臣以为,这篇策论,倒可算作史论之魁首。”
大顺既用事功之学,又小范围内复三舍法,这王安石的评价在官方层面上,是比之前几乎快要与秦桧并列的程度正面了许多。
北派儒学在反理学之外,也有很大程度受了王安石新学的影响。
策论多篇,第一论的史论外,便是有制之兵的兵法策、内外轻重的政策论。
一共三篇,既有了第一篇的例子,众人也都看过了后面的,相较于第一篇来说,虽然观点依旧犀利、破题点依旧偏锋,但总算没有第一篇那么大的争议。
所有的争议都在第一篇,北派儒学的平章事在大局上还是看的清的。
本身他们又有“复古井田”的想法,虽然这是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可是策论后面关于移民减少人地矛盾的说法,正说到了关键处。
见识过北方流民遍地的景象,也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官方能够支持移民,他们也是支持的。
况且如果真的能够不加赋而国用足,那又何乐而不为?
反正开拓南洋,和北方的关系并不是很大,民众几乎不会增加负担,又可以有钱支持移民。
北方经济远远落后于东南,如果能够拿出一条新的财路支持北方移民计划,的确是一件好事。
再者策论只不过是策论,又不是国策,也未必是说国家就要这么做。也不是科举策论,要讲文采讲经义,霸道太多,亦非不可取。
皇帝既然已经表态说,要兴王道,必要先用霸道,这等于是为今后的争论铺了一条路。
选郎官本就是以皇帝的意愿为上,这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平章事们也就是提提意见,参谋一下,并无最终的决定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