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除了理想化的《管子》里面有这种思维和明确办法外,其余的很少见,而且也确实很少实践。
1699年,出台《爱尔兰羊毛法》,爱尔兰禁止出口呢绒、所有呢绒制品由英格兰提供,招致了爱尔兰特色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爱尔兰人拒绝穿呢绒,选择穿亚麻布。
1701年,东方棉布被东印度公司向英国倾销,各地的纺织业者、羊毛商人、圈地养羊的圈地贵族,都很不满,爆发了反抗运动和烧毁东方棉布运动,第一次棉布禁止令出台。
1721年,第二次出台。
1725年,兰开夏的棉花纺织业开始有所发展,但因为技术不足,是以纺出来的棉纱,只能做经线,不能做纬线。
这是西欧棉纺织业的开端,为什么会出现在兰开夏?因为……兰开夏的气候比较湿润,使得纺织成的棉纱不容易断,想要学此的法国怎么也搓不成,因为法国的气候比起兰开夏更加干旱。
1733年,兰开夏等地的棉纺织业有了一定的发展,但依旧无法竞争过东方棉布。于是,《曼彻斯特法案》出台:英语词汇的特殊性,纯棉布是calicoes,是非传统的;曼彻斯特、兰开夏的布,是fustian,是传统的。这也是为什么刘钰可以搞专门出口的低端混纺布走私的原因,正规松江布是calicoes、他用羊毛亚麻等搓进去的出口布是fustian。
至今为止,也就是靠着《航海条例》、《棉布禁令》、《裹尸布法》等等,从生到死的一整套法案,把本国的纺织业发展起来。
并且依靠着殖民地——主要是北美,北美也算是片帆不得下海,不能去买荷兰法国的布料,只能买英国产的劣质布,由此保证了英国纺织业的发展。
这里必须要再说明一下:珍妮机大顺用不了,这玩意儿只能做经线,而且这玩意纺出来的纱做的布,在大顺一匹都卖不出去,都不用松江布,就曹州曲阜等地的农家布,都能把这玩意的打出屎来,不管是价格还是质量。
1773年,波士顿倾茶事件后,北美一开始也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拒绝穿英国运来的布,鼓励妇女自己用纺车纺纱、织布。
1779年,走锭精纺机,也就是骡机出现,英国布第一次在“质量”上,和印度持平,但还不如中国。
算生产效率,已经高过了中国和印度。但是,因为物价问题,在价格上,依旧毫无竞争力。
随后,英美开战,英国无法从美洲获得棉花和靛草,于是大量投资印度,种植棉花和靛草。同时再用军队和关税控制,摧毁印度的手工业。
到1826年,已经有英国人看明白什么叫殖民市场了。
【如果没有东印度公司的武力统治,曼彻斯特的工厂在一开始就会停止,甚至不可能再次启动,即使是蒸汽的力量。】
【这一切是由印度制造业的牺牲创造的。如果印度独立,她本可以进行报复,对英国商品征收高额关税,从而保护自己的生产产业免于毁灭。】
【但,现实中,这种自卫行为是不允许的。】
所以,此时大顺内部,如刘钰等人,对威廉·皮特的评价,是不怎么高的。
因为威廉·皮特的政策,从后世的结果看,的确是造就了英国的繁荣。但这属于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皮特自己并不重视印度,而是依旧把未来赌在了过去经验的“鳕鱼、白糖、烟草”上。
他无心插柳的举动,使得英国的纺织业在大发展的时候,拥有了一个广阔的、被为谋求“土地税”的东印度公司控制的印度;也使得在英美战争期间,英国可以从印度获得原材料。
而威廉·皮特自己,此时依旧认为,加勒比是珍珠,北美是珍珠。
实际上,真正的机缘在印度。
或者说,英国崛起的真正原因,是工业革命。
但威廉·皮特对工业革命这个趋势,并无任何的认知。但他的一些战略思想,在客观上为工业革命的爆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条件。
除此之外,刘钰对威廉·皮特评价并不高的原因,还是一个,但另一个就比较不好听了。
另一个原因,是刘钰认为,威廉·皮特和后世那些昭和参谋差毬不多,或者说,这只是个在战术上暂时赌赢了的昭和参谋。
脑子里压根没有真正的战略格局,意识不到一个根本的“打仗其实是个经济问题”的事实。有点像是那种对着世界地图,咔咔一通画,却不去考虑画的这几条线要花多少钱、钱从哪里来、问谁收税等等问题。
而且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过于一厢情愿,思维方式总是认为,对方应该怎么样,却不考虑对方如果不接受、不这么样会怎么样。
如果皮特不是昭和参谋式的的战略水平,那可能就是他是反对派起家,以至于习惯性地为了反对而反对。
甚至在刘钰看来,要不是无心插柳的印度,皮特真的就是个暂时战术胜利最终导致帝国瓦解的昭和参谋,只不过无心插柳的印度和后续的英国工业革命,给他加了太多分而已。
类似于疯了一般的七七之后、到处独走继续扩大侵略的那群参谋,结果在华北农村的青纱帐里,一下子找到了跨时代的黑科技,直接拉开了和地球其余国家的代差。事后咋评价,难道说那些没脑子的独走派,就是战略大师?
是以,在刘钰看来,皮特的水平真就一般。
不过,也正是因为皮特明白殖民和侵略,通过对英国过去百年的历史,明白了英国的财富之所在。
他破除了“不知为何而富”的那种焦虑。
他也破除了对传统的神圣迷信,以及对那些扯淡说辞的信任。
所以他才制定了“全球战略”,要利用舰队,摧毁法国和西班牙的贸易,使得英国扩大《航海条例》的范围,只能让英国赚取贸易和二道贩子利润。
也因为他隐约知道英国发展起来的本质原因,所以他才对大顺这次参战到底想要什么,惊恐不安。
如果,大顺真的想要贸易。
那么,英国的纺织业,就完了;英国的金融业,也完了,英国的地理位置是不如在莱茵河入海口的荷兰的……
或者说,他所熟知的、找到了本质的、英国这百余年发展所依靠的贸易保护主义和殖民主义这两大原始积累的法宝,就完了。而这两大法宝,是他破除了那些焦虑之后,所认知的英国强大的根源。
第119章 死与复仇(十九)
实际上,皮特的恐惧,比起大顺真正要带来的毁灭,还是差了很多。
笼统点说,皮特通过读历史,读从护国公时代的历史,隐约触摸到了“原始积累”的几种手段,并且知道了富庶源于原始积累。
但他错把原始积累,当成了目的。
然而,只有把这些原始积累作为手段、并且完成原始积累的真正目的,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引领时代浪潮的人。
因为他把本来应该是手段的原始积累,看做历史的终结和英国的最终目的,所以他提出了全球殖民战略和瓦解法国西班牙的舰队计划,要战斗到底。
只不过后来英国靠他豪赌的基础,完成了原始积累到工业革命的转变。
然而他自己的意识,是把原始积累作为目的的。
所以,他所恐惧的,也只是大顺的贸易品蜂拥而至后,在原始积累层面的问题。
实际上的问题,要比这个严重的多。
比如,一旦放开了自由贸易,资本就会涌向那些盈利的产业当中。
要注意的是:
因为英国对贸易进行极致的控制。
所以大量的资本无处可去,得以投入到英国的大基建——运河工程当中。
放到大顺这边,同样的道理,就是因为松苏地区对土地的改革和控制,大量的资本不得不投入到土地之外的行业。
这是资本逐利性决定的:搞基建,是不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不是。贸易才是。但是,贸易被管控着,不让入场,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也想卖茶叶,但是朝廷不让啊,而且抓着是真杀头的。
一旦放开贸易管控,大量的资本会投入到贸易当中,而不是去投资基建。而贸易本身……怎么说呢,荷兰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贸易可以发财,但会毁灭英国的根基。
英国的根基是什么?
是管控贸易下得以发展的实体经济。
是资本无处可去,不能投入到更赚钱的贸易因为有管控,不得不把大量的白银,投入到运河建设中,以获得比国债的3%略高一些的回报率,使得英国国内的基建水平迅速提升,物流成本降低,为下一步的产业发展打好了基础。
如果100英镑做买卖,买东方棉布再卖掉的利润,高于把这100英镑投入到纺织厂、或者搞基建、挖运河、修道路,那么这100英镑就会买棉布,而不是去建纺织厂、搞基建、挖运河、修道路。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除非,依靠集权、政府、海军、关税,做到谁敢买棉布,就先罚200块钱。
大顺如果在贸易问题上有索取,那么摧毁的就是英国的实体经济,而带给英国一个虚假繁荣的商业经济。
这个时代,没有核弹。
荷兰当初繁盛无比,结果如何呢?商业摧毁了本国的工业,几场战争,打崩了荷兰的军力。
乃至于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英国带着军舰和大炮,逼着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家,必须买英国国债。
只靠贸易繁荣,在这个时代是混不下去的。况且,这种贸易繁荣的背后,是本国的白银外流,以及大量的白银流入到买办集团的手中。而他们又会把这些白银,送去中国,因为大顺的工业已经起步、加之利息本来也高,回报率更高。
在这个贵金属时代,钱真的是钱,不能印、不能超发,真的就是个“你多我就少、你少我就多”的零和博弈。
而大顺的奇特性,就像是1826年的《英属印度史》里描述的那样:【……曼彻斯特的工厂在一开始就会停止,甚至不可能再次启动,即使是蒸汽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所带来的将是英国快速的全面荷兰化。
而此时真正的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的资本,也会选择支援大顺的工业革命,而不是去投资英国的运河、基建、工业等,因为利润更高。
至于此时的英国,以及皮特所绝望的现实,除了东印度公司问题外,在面临外国货冲击的时候,还面临一个更为严峻的情况。
这个严峻的情况,本质上就是刘钰认为皮特,要么是个昭和参谋水平的、要么就是反对派当久了为了反对而反对水平的原因。
后世有句非常、非常、非常著名的话,基本上多数人都听过,这话就是皮特说的。
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这句话的原文,是【最穷的人可能会在他的小屋里蔑视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顶可能会摇晃;风可能会吹过它;风暴可能会进入;雨水可能会进入;可是英格兰国王却进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过被毁坏的地契的门槛!】
这句话所产生的背景,是历史上七年战争结束后,英国欠了一屁股的债,财政要崩,只能想办法抠钱、加税。
而加税的重要一项,就是生产税、关税。
这里面有一个法令,就是“协助搜查法令”。
即:海关官员、税务人员,可利用这些协助令以武力进入任何建筑物,搜查和扣押任何可能被没收的物品。该官员必须有合理的理由怀疑,在获得和执行搜查令之前,应予没收的货物被保存在该处所内,而且这些货物很可能被移走、销毁或遗失。协助令状自签发之日起有效……
简单来说,比如《航海条例》所加的关税。
走私是司空见惯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海关官员、税务人员,有资格进入船上搜查,只要手里有协助搜查令,且怀疑这艘船走私,就可以进入船里面,清查走私货物。
亦或者,比如英国的苹果酒税,酒这玩意儿,也是逃避交税的重灾区。有这个法令,即可进入可能的私酒商的房子进行搜查。
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威廉·皮特反对沃波尔的消费税政策的时候,就是皮特一直用来获得资产阶级和城市小生产者支持的一个口号。
他反对这种搜查令,反对海关人员和税务官,进入房屋和货船搜查违禁品。
这里面,其实和法国贵族和巴黎高等法院,以自由而反对清查土地是一个意思——由封建时代衍生出的法国贵族所理解的自由,和法革时代和启蒙学者给出的哲学意义上的自由,不是一回事。
【最穷的人可能会在他的小屋里蔑视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顶可能会摇晃;风可能会吹过它;风暴可能会进入;雨水可能会进入;可是英格兰国王却进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过被毁坏的地契的门槛!】
这番话,有一个很著名的案例,即马尔科姆事件。
一个叫马尔科姆的“走私贩子嫌疑人”,被怀疑家里就是个走私品仓库,于是海关人员去查。
马尔科姆让海关人员进去了,但是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地窖,海关人员让马尔科姆把地窖打开,但马尔科姆说不行,因为你的协助搜查令,只是说搜查我的房屋,却没有说可以搜查我的地窖。
海关人员就撤了,回去补办了个搜查地窖的协助搜查令。
但回来的时候,马尔科姆却把自己的房子锁上了,而且还召集了300多人来围观,表示你这回的搜查令是搜查我的地窖的,不是搜查我的房子的。
当然,这件事,应该说,马尔科姆大约没有走私,即便走私,也可能早把货物挪走了。
这就是波士顿地区的独立派,挖的个坑,派人去举报线索,又一手主持了这件事,来制造冲突的。英国这边傻呵呵地就掉坑里了。
还有那个很著名的在宣言上签字的约翰·汉考克的走私船搜查事件,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威廉·皮特的这番话,就是针对这种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