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12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他的话,是正确的。

这一点,无可否认。

单独拎出来,是进步的。

但是,有个问题。

为什么招致了这种情况?

为什么走私横行?

为什么走私,被英国人、北美十三州的人认为,这是一件“没有受害人的犯罪”,是值得大家称赞的英雄,而不是罪犯?

为什么大家对走私犯加以帮助?

威廉·皮特知不知道,这是因为《航海条例》导致的?

显然,他是知道的。

那么,他反对《航海条例》吗?

他执掌内阁的时候,是否提议要废除《航海条例》?

并没有。

在总的罪恶上,他支持罪恶。

在具体的细节上,他又支持人的权利和自然法。

这能说明啥?

要么说明,他脑子根本不好使,水平一般,不能看到问题的本质。

要么说明,他有脑子,也知道问题的根源,但他只敢在细枝末节上扯犊子,却不敢触碰真正的既得利益者的核心利益——航海条例所造就的大量的得利者。

要么说明,他只是那种对着地图一通画的人,却对税收、财政、国债问题根本没有概念。

这么多标签,总得拿一个,否则怎么解释这件事?

征税可不可以征?征税要搜查,可不可以?

这事,不好说,因为涉及到了辩经。

往大了说,只要取消了消费税、取消了关税、取消了酒税,那么不就没有走私犯、没有私酒贩子了?

如果没有了走私贩子、私酒贩子,那么这个协助搜查令的入户搜查问题,不就在根源上解决了吗?

这是辩经。

但是,辩经的世界,在现实并不存在。

所以,这就不得不涉及到一个和稀泥的办法:

因为关税太高了、因为酒税太高了,所以大家才把私酒贩子、走私贩子,当做“没有受害人的犯罪”,认为这是光荣的。

故而,可以把关税降低、酒税降低,降低到一个大家觉得其实还好的程度,是不是这样一来,就可以搜查走私了呢?

但这件事,从辩经上,又说不通。

50%的关税走私不是坏人,那么10%的关税,走私就是坏人了?

问题就在于,从当初刘钰去阿姆斯特丹,大谈自由贸易问题的时候,跟着刘钰扩张的大顺新学派的侵略扩张派,一直都在拿着这一套经书来宣传。

尤其是当时正处在威廉·皮特反对波沃尔的消费税问题的关口。

皮特是用风能进、雨能进的理由,反对波沃尔增加消费税。因为消费税就涉及到清查走私品和不交税的那些货。

而刘钰,则是以“只要取消了消费税、取消了关税、取消了酒税,那么不就没有走私犯、没有私酒贩子了、逃税者了”的理由,来评价这件事的。

很长一段时间,刘钰和皮特,在英国和北美,都被视作真正的自由的象征。

刘钰当初在阿姆斯特丹大肆宣传自由贸易的时候,就用了一个“治标治本”的词,来解释这件事。

他说,他这种要求欧洲取消消费税、取消关税的做法,是治本;而皮特,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而很……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是刘钰很会丧事喜办。

大顺的税收能力,吃屎一般,和大明一脉相承。刘钰把“没能力”,解释为了“故意的”。

借着中国热、和启蒙运动的“借东讽西”,刘钰说,你看我们大顺,这么大的国家,一年就收2000万两银子的土地税,消费税、酒税、茶税什么的少的可怜,你们也应该这样。我们为啥富庶?就是因为我们收税少啊!

算了算,法国按照大顺的标准,一年国库收入400万两就行;而英国200万两就行,多余的,都是“暴政”、“与民争利”。

这些年宣传的可是不少。

这也就是此时英国面临的问题。

东印度公司之前的种种辩护,解决了“白银外流未必是坏事”的经书。

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解决了“走私贩子是英雄”的经书。

前者,解决了“用外国货是爱国”问题;后者,解决了“违法的心理障碍”问题。

在意识形态和认知方面,大顺已经做好了全面经济殖民的准备工作,这一定要感谢东印度公司,之前每年花那么多钱游说和雇佣笔杆子,消弭了白银外流的认知问题。

就像要感谢东印度公司,培养了茶叶、丝绸、棉布的消费群体,还帮着大顺打开了西非市场,为松江棉布赢得了“哀伤之布”的好名声。

第120章 死与复仇(二十)

这种在欧洲的大放厥词,在大顺是允许的,并且是没有任何人反对的。

因为,自从《盐铁会议》之后。

私人铸钱、盐业私营、免除重商主义、避免官营、取缔消费税等等,本身就是大顺主流的书本上的政治正确。

只不过就是大部分进了内阁的科举出身的,嘴上这么说,但是做起来不这么做罢了。

说人话不干人事是一回事,不说人话也不干人事,是另一回事。

而且桑弘羊总体上是被批臭了的,大顺这群新学一派说起来自然是毫无心理障碍。况且,也甭管是不是“没能力”,总之大顺的国税,真的就不多。至于是没能力、还是不乐意,这些欧洲人上哪知道去?

其实这事儿,很正常。

和人种啊、传统啊什么的,吊毛的关系都没有。

历史上,在明末,当然也包括满清前中期,私盐贩子一直是地方上默许的。

很多官员是同情私盐贩子的,认为私盐贩子利国利民,是在践行盐铁之论里反对盐专营的政治正确的实践者。

从袁世振改革纲盐法之前,一直到满清盐政彻底崩坏这段时间,“私盐无罪”的想法,一直在民间流传,也得到了一些士绅的官员在地方的庇护——除了拿钱分钱之外,这个真有“为理想而做”的一部分人,真不能一杆子全打死,是真有人在实践他们的认知和理想的。

这和此时北美、爱尔兰、苏格兰、英格兰等“走私是没有受害者的犯罪、走私是利国利民”的思潮,是一致的。

区别就是东边只能管着盐,别的玩意儿根本没能力管,接近一百万的生员,都是赞同反桑弘羊主义的政治正确的,就算有法令他们也出于自己的正义和三观,不会去管。

而西边,从布、到苹果、到酒、到烟草、到茶叶,全都能管到。毕竟连死了穿的寿衣,都必须得查验一下是不是用的本国呢绒,得出示发票,否则罚款15两,不准下葬。

某种程度上讲,大航海时代,更是《盐铁会议》在两千年后的实践。能把死人穿啥衣服都管控的国家,把那些除了盐之外啥也管不了的国家,甩在了后面。

不过,这些宏观层面的问题,可能需要大顺真正打碎了《航海条例》,大量的货物涌入不列颠和北美之后,才能重现1720年的纺织业失业狂潮。

而现在,威廉·皮特,以及英国政府,面临的则是更为实际的、现实的、已经摆在眼前的问题。

因痛风而痛苦的威廉·皮特,在苦痛中等来了一个他一点都不想见的访客。

他曾经的政治盟友、爱国者党的核心成员、他的大舅哥,以及被他视作背叛者的乔治·格伦维尔。

虽然两个人的裂痕,已经在共进退的辞职问题上出现了,但乔治·格伦维尔的到访,总不好将他赶走。

乔治·格伦维尔,这个历史上因为《苹果酒税法案》和《北美印花税法案》而载入史册的英国首相之一,此时面对痛苦的亲戚皮特,并没有直接申诉自己并不是背叛,而是开口谈起来两个人年轻的时候。

“皮特,你还记得我们追随我叔叔,开始成为反对派的时候,我们所取得的第一场大胜吗?”

“那时候,你和我都还年轻。我们反对沃波尔的《消费税法案》。也反对沃波尔那臭名昭著的赋税理论。”

“他说:【有土地的乡绅像猪,每当有人按手在他身上时,猪就会大声尖叫。相比之下,商人就像绵羊一样,毫无怨言地放弃了羊毛】。实际上,这话并不正确,因为商人不是绵羊,羊毛也不是商人长得,而是每一个消费的人身上的毛。所以,我们期待,不要拔任何一个人身上的毛,则天下大利。”

“你还记得那时候年轻的我们,到底是为何反对沃波尔的《消费税法案》吗?”

几句简单话,就将皮特拉回到了年轻时候刚刚从政的时代,那时候他还年轻,身旁的格伦维尔也还年轻。

他们凝聚在格伦维尔的叔叔、陆军元帅、辉格党反对派领袖坦普尔子爵的身旁,凝聚出一个初具雏形的反对派团体。

因为参与的人都很年轻,人们开始用“爱国娃娃”、“小爱国者”来称呼他们。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被痛风折磨的身体,回答了格伦维尔的问题。

“是的,我记得。”

“《出埃及记》,22,说:人若遇见贼挖窟窿进自己家,把贼打了,以至于死,就不能为他有流血的罪。若太阳已经出来,就为他有流血的罪。贼若被拿,总要赔还。若他一无所有,就要被卖,顶他所偷的物。”

“神的契约,制定了我们的法律。”

“For a man's house is his castle,et domus sua cuique est tutissimum refugium。每个人的家,就是自己的城堡。”

“我们都认为,最完美的时代,就是封建时代,王权被牢牢地束缚着。”

“每个人都成为贵族,拥有自己城堡的贵族,国王不经允许,不能进入他的城堡、封地。当国王进入贵族的城堡、封地时,或者试图加强王权时,贵族们就反抗国王,将他驱逐,迎接新的国王。”

“而沃波尔的《消费税法》,允许以搜捕令,搜查走私者的仓库。我认为,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收税可以,但不可以去走私者的仓库去查。”

“那一次,我们大获全胜,我们这群爱国娃娃第一次获得了巨大的威望。”

这种自由的概念,和法国贵族反对清查田亩的那种自由,是一样的。是一种由封建时代的贵族的自由,所衍生出来的。和启蒙运动的那种哲学意义上的自由,并不是一回事。

虽然很像,但内核不同。

简单来说,周天子能去齐国都城,检查检查齐国的各种问题吗?齐王能去孟尝君的封地去检查一下孟尝君的土地吗?商鞅反抗靠的也是他封地的私兵。

分封建制下的这一套东西,东西方都一样。

由这一套衍生出来的,在英国,表现为走私犯缉私查仓库、查走私船的问题;在法国,则表现为清查田亩等问题。

格伦维尔说完这个过去的旧事,又道:“不久之后,因为詹金斯耳朵事件,我们再一次大获全胜。”

“指责沃波尔的懦弱、无能、对西班牙妥协,没有全面开战、竟然试图平息此事。”

“而你,发表了最著名的演讲:要全面的战争。”

“你质问那些懦弱的内阁成员,为什么不全面开战?为什么要让英国遭受这样的屈辱?为什么英国拥有远胜西班牙的舰队却选择退让?”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战争,是要花钱的?”

“一个反对消费税的人,难道不应该也反对战争吗?你反对消费税、反对农税、反对政府加强权力,可你却又狂热地支持战争。”

“你知道吗?很多人说,你是代表了那些走私贩子、私酒商、违法者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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