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5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虽然其实本质是基本一样儿的玩意儿,因为就此时的世界市场和工业化水平,大顺压根不缺廉价的劳动力,容不下那么多。

而至于说提高产量,此一时,彼一时。就现在来看,大顺的亩产基本也算傲视世界了,先凑合着保持原样也不是不行。

本质上,刘钰要做的事,还是要增加工商业的比重。只不过说出来,好像是和松苏完全不一样似的,实则其实内核压根没变。

他只是把一些事,用比较“传统”的话术说出来而已,避开了发展工商业和瓦解旧经济而已。

只不过,皇帝听来,刘钰一提复古、均田什么的,皇帝就觉得和松苏完全不同了。

刘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欲办黄河,要先解决百姓民心。百姓是断不肯让黄河过境的。”

“是以,臣以为,欲办黄河,要先得除开勘定的河道之三十里外的民心。”

“因为,河道三十里内的百姓,是要迁走大半的,他们的民心已经不可能得到。既不可能得其心,则无需浪费时间、金钱,精力,去得他们的心。”

“而日后河道三十里外的百姓……尚还有一争之力。”

“先行减租、减息、长佃,以工代赈、传授农业、青苗贷款、扶助农工,使之得利,而民心聚。”

“民心聚,则黄河事可成。百姓亦非愚氓,使之得利,说清利害,他们也会理解。”

“届时,纵河道内的百姓不满,却也不可能连天成片,以至烽火燎原之事。”

“此正分化之术。”

“使之河道内外之百姓,不能联络,其心不一,然后迁河道之民,发道外之民,然后河堤可成。”

“除河堤事外,亦可尝试缓解兼并之法。是好,是坏,试了才知道。”

“臣昔日痛苦于轮回之叹。兼并事,既已侵害天下,只恐后世有人行变法事。是以不若先行尝试,知其利弊,总结经验,以免届时若王莽,一拍脑袋,则恐天下大乱。”

听到这,皇帝确信,这的确是和松苏截然不同的思路。

在松苏,刘钰行的政策,不是减租减息,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取缔实物税,强行货币税,免除进口关税——反正进口的玩意儿不是粮食就是棉花等原材料——压低粮价,迫使佃户退租跑路,去做工或去移民,地主不得不尝试转型经营方才有利可图。

当然这种政策的前提,是有关东和南洋大开发这个背景的。否则,是容不下这么多的退佃劳动力的。

而因为关东和南洋开发有利可图,才使得很多佃户退佃之后,或是做工,或是去往种植园种黄豆、稻米等。

并且大部分都是资本出钱雇走的,大顺朝廷这边没出多少钱。

自然而然,这种方法不可能适用于山东。因为不能复刻松苏的物质基础,以及先发时候的东北南洋开发的状态。

只听到减租、减息、长佃等手段,皇帝以为便可以确定,刘钰确实不是要在山东复刻松苏事。

但实际上,从发展工商业的角度看,其实压根儿就是一回事。

只是换了个包装、换了个模样。

减租、减息、长佃,刘钰只说了前半段。

其实还有后半段,他没说而已。

后半段,是减租、减息、长佃之后,一方面,统治深入下去;另一方面,地主手里的资本,就会非常蛋疼。

减租、减息、长佃,地主的钱既不太可能买地、实际上土地的收益也在降低,而且放贷实际上也不合算。

这种情况下,铁路修通,临淄、博川的煤矿开发起来,地主的资本是可以快速向工商业流动的。

以煤矿为契机,以烤烟叶、柞蚕缫丝织造、花生榨油、火柴厂、煤矿配套的玻璃厂、石灰厂、蒸汽机带动的面粉厂等,都需要资本投入。

一方面,地主可能会选择出卖自己手里的土地——反正减租、减息又他妈长佃,压根不怎么挣钱——还不如拿到资金,投入工商业呢。

另一方面,算是一种“赎买”式的均田,只不过出钱的是农民自己。

农民出钱赎买土地,而这些钱又流向了工商业,采矿业、近代工业,实际上还是靠农民的钱达成原始积累。

这就是和松苏不同的地方。松苏靠的是外贸完成的积累,资本雄厚,而刘钰在松苏的土地政策,实质上还是在为雄厚的松苏资本找投资方向,使得他们转向了关东和南洋。

这可以算是半个地方保护主义,但也算是一种尽可能减少痛苦的转型,否则放任松苏资本冲进来,那就难看了。

煤矿、缫丝、柞蚕、花生之类的本地优势产业,全被松苏资本拿走了,快速冲击瓦解……别的不提,黄河大堤是别想修了。

到时候,是“松苏资本阴谋地要把黄河从江苏引入山东”的谣言,那可就止不住了。毕竟到时候,本地士绅都要感觉到外来资本和外来商品冲击下的日子难过。

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下的苦日子,本就难在本土力量难以完成转型。赚钱的买卖,不是买办就是外部资本,那也只能琢磨土地、可劲儿压榨了。

地域问题,又不是什么忌讳。土客之争又不是只发生在南方,历史上山东和江苏因为垦田问题,两边也是打的脑浆子都出来都是经常事。

所以,总得留点赚钱的产业,给本地的势力,让他们完成转型,成为本地支持改革的人。

否则的话,铁路是松苏资本的、煤矿是松苏资本的、缫丝柞蚕是松苏资本的、花生榨油销售是松苏资本的……本地的势力要是能支持变革,那可真是神奇了。

当然,刘钰还是要考虑地方优势、以及未来的全国统一市场的。所以,棉产业,刘钰是不可能搞的,一棵棉花都不可能在山东种,种了将来的印度棉来的时候全是麻烦。

这是一种“假装的地方保护主义”,实则是为将来的全国统一市场做准备。

松苏没有柞蚕、不适合种花生,也不适合种烤烟,也没煤矿。只不过因为资本有腿,所以还是要适当控制一下这个腿。

早些年,运河没废的时候,山东很多商贾士绅就嘀嘀咕咕地抱怨,说临清的商业圈,全是山西人在赚钱,本地人啥也抢不到。这种地域间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不过,皇帝压根不明白刘钰的逻辑,他就听了个减租、减息、长佃这些东西,就觉得好像和松苏要搞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然而他显然不明白,松苏的资本、山东的资本,都叫资本,那才是一家的,和你的封建皇权不是一家的。

从地里赎买土地出的钱,和卖茶叶卖瓷器卖丝绸的钱,并无区别,一旦投入到工业中,变成生产资料,你知道这个蒸汽机是茶叶换的还是花生换的?

皇帝以为不一样,实则其实只是一个内核,换了层传统的抑兼并的皮。至于土地集约化之类的东西,工业化以后慢慢玩儿,那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东西。松苏那么搞,是为了关东和南洋的开发,而不是松苏本身的土地。

第042章 大忠臣(下)

当然,山东的转型,前提是得有南洋和东北的商品粮基地和肥料基地。在化肥出现之前,或者说,在智利或者孟加拉的硝石拿到之前,东北的大豆就是最好的经济作物肥料。

凭借光合作用和根瘤菌以及根系对营养的吸收,可以有效地转移肥料元素。

而殖民扩张在此时的意义,也就更加的有用。

搞死印度的棉纺织业,松苏的棉纺织业就能大发展;搞死印度的烤烟叶,山东的烟叶就能大发展;搞的日本四分五裂,花生油料烟草柞蚕丝绸等,也能大发展。

关东的高粱米、小麦等,也可以在山东的转型期,提供稳定的粮价。

至于减租、减息、长佃这些,不能避免小农经济被冲击,只是提振小农在转型冲击下的抵抗力。

而且,其实做这件事,难度也不是很大。

明末时候,你要均田,老子就投满清;抗日时候,你要减租,老子就当汉奸。很正常。

没有外部力量,纵有反对,也不会那么难受。并且本身,刘钰喊的这些看似是抑兼并的口号,在封建王朝也是政治正确的。

除了一段反动透顶的白色时期,哪怕是封建王朝,甭管做不做,但是减租、减息、扶助农工的口号,嘴上喊喊还是可以的,而且是算作政治正确的,并不会被枪毙。

复古儒学那群人,喊的比刘钰可激进多了,要直接搞土地国有化加授田制呢。大家最起码在嘴上,还是追思三代之治周礼制度的,那明确的土地国有化加授田制,自然就有某种神圣性,最起码在嘴上是有的。

当然,嘴靠不住。

事实上,这个难度不是很大的前提,又是之前二十多年,以对外扩张为契机,引导的实学发展和刘钰的义学体系下的学生。

大量的非士绅出身的、学的不是十三经那一套东西的“读书人”——虽然主流社会不承认他们也配叫读书人,你们也配叫读书人?但从认字会算数懂农学算作读书人的定义看,他们其实又算。

而且,刘钰是在威海练的兵,莱登出身的实学子弟,颇多。

最后肯定也是要解决黄河问题的,不管从那个角度去看。

哪怕是从最无情的、纯粹的唯生产力的角度去看,黄河泛滥搞得几千万亩耕地三十年缓不过来,那也应该解决黄河隐患。

只不过他嘴里说的,似乎还是传统的抑兼并思想,来伪装自己的真实目的,刘钰可以确信,皇帝分不清。

因为这些年,刘钰制造了一个大大的假象:新时代是和松苏模式绑定的,且只有这么一种。包括关东、南洋,都算是松苏模式的变种,尤其是土地制度上不抑兼并反而鼓励兼并。

虽然刘钰整天埋汰刻舟求剑、守株待兔,实际上皇帝依旧是。

他还是分辨不出来,或者说,脑子里依旧没有资本主义的概念:地主只能长佃、减租、减息了,投资土地的回报率大为降低,那他们的资本难道全都蹲菜窖里,眼瞅着白银一天天贬值?

在这个时代,国家和政权存在的重要意义之一,如果没有专营平准均输的本事,那就该用各种政策,引导资本该往哪跑。

这一点,英国做的就很不错,因为做的很不错,所以恨得刘钰牙根痒痒。

《曼彻斯特法案》和东方棉布禁止令让刘钰不爽的原因,就是英国政府在引导资本投向棉纺织业,曼彻斯特法案为其国内棉纺织业开了个口子,高关税则在扶植本土刚起步的棉纺织业发展。

法国虽然差了点,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其实法国的问题,大顺是最容易感同身受的。

可以说法国的蜜糖法和严禁朗姆酒法,影响了法国的海外殖民地发展;但反过来说,也有利于保护国内传统的白兰地、葡萄酒、麦酒等传统农业和酿酒业的利益,否则甘蔗酒的冲击下,本土传统的种植业、酿酒业,生存会相当艰难,大量破产。

这些东西只看表面是不行的,大顺有自己的问题,就是特色产业基本不会受到冲击、高端奢侈品行业全球独步、低端消费品拥有质量和价格双重优势。但是,大顺的土地收益率太高,以及耕地是资本避险的第一优先选择,让大顺这边的发展很是难受。

换句话讲,英国的故事,是英国用政策保护了本国棉纺织业,且在引导资本投资棉纺织业;法国的故事,是法国在用法律,防止甘蔗酒产业对国内传统产业造成冲击;大顺的政策,因地制宜,应该是用政策引导资本,不要往国内那十几亿亩的耕地上跑,找点除了土地之外的别的事干。

这个问题不解决,最后那就只能导致最剧烈的手段,让你根本没机会投资土地。真到土地严禁买卖的程度,你的钱,除了干工商业,还能干啥?

所以,即便改良,那也不是说修个铁路、建个工厂就叫改良的。

改良,是指不违背最基本的土地所有制的前提下,做出政策,促使降低利息、降低土地收益率,使之投向工商业。

做不到这一点,连改良都没资格叫的。

刘钰在松苏的改革,是改良,本质也是在用尽各种办法,降低利息、降低超经济剥削状态下的地租收益,让那些钱去往他希望去的地方。

刘钰现在提出要在山东做的事,也是改良,因为他不触及到大顺的土地私有制体系,而是以朝廷的暴力机关,强制达成减租、减息、长佃的效果,促使资本流向工商业。

姿势不一样,本质其实一个吊样。

只不过姿势一换,皇帝就看不明白了,顿感熟悉。毕竟别说皇帝了,就是大顺的实学派中的精英,很多人也就是个对着大象观察,然后画影子来描绘大象的状态,连盲人摸象的水平都未必达到。

至于复古儒学派,那纯粹是照着经书念经,学其形,恰好看似好像他们要解决土地问题。但解决土地问题是他们的目的,而刘钰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原因,在于土地问题在刘钰这只是手段。经书里的王道再温柔,可工业化这种东西,十三经里却是没有描绘的。

如今听刘钰说完他要做的“传统的抑兼并”手段,皇帝的警惕终于放下了许多。

刘钰又趁热打铁道:“此事,既是尝试,为后世做史鉴。臣以为,黄河大堤事,在民心、民力可用。若民心、民力可用,则不过三年可成之事。是以,不必急于一时。”

“况且是否可用,尚需尝试。臣请先以青州府和武定州为试点。若行,则可推之于新河道南北。”

他也没有一口要督办一省,而是要以国公的身份,去督办一府事,最多加上靠着的、很多情况已经不同的莱州登州。

青州府不大,但是该有的都有。

有理论上比较适合种植烤烟的黄黏土带砂地,在诸城。

有山东比较容易开采、而且煤矿质量非常不错的博山。

有此时比较方便的铁矿、铜矿,也在临淄附近。

距离胶州湾非常近,只要铁路修好,哪怕是靠现在这种破蒸汽机车,也一样可以快速运输。

距离东北大豆产区,也非常的近。而且两边靠海,粮食价格,只要有个强有力的政府,就能保持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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