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5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要继续建立税关,调控物价,保证各省手工业的继续发展、完成原始积累、自行开启萌芽吗?

松苏的商品,到了胶东,沿着铁路直奔济宁、菏泽等地的话,要不要收这些商品的额外关税?

资产阶级想要的,是一个全国的统一市场,以及一个真正的世界市场。

皇帝想要的,是一个稳固的统治,反应到民生上,当松苏等地的商品冲击内地、造成手工业失业、小农普遍破产的时候,要不要控制?

废了运河、大行海运之后,山东就像是一面镜子,展示出了许多的魔幻事。

原本的经济重心、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短短十几年内全面贫困化;经济重心迅速向原本贫瘠的沿海地区转移。

曹州地区在一些染色游戏里,是最富庶的地方,在运河时代,这一点没错。临清济宁为中心的商业圈,辐射五省。此时世界上超过20万人口的城市,真没多少,运河时代排在全天下前八的税关,更是响当当的存在。

而在运河时代结束、黄河改道之后,后世山东的42个国家级贫困县,曹州那一圈占了半壁江山。

很多东西,没那么玄乎。又是守旧思想啊、又是思维方式啊、又是思想落后啊什么的,那连解释世界都算不上,只是盲人摸象似的在描绘世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曹州济宁为山东最富、压的省会济南毫无存在感只能做省政治中心的时候持续了数百年。按照类似这种扯犊子的精神决定论的方式来看,是不是可以说,距离孔孟之乡越近,便越繁华,工商业越发达?

是经济基础决定了思维方式?还是思想精神决定了经济基础?

至少,从废运河、行海运这件事看来,怕是物质决定思想,而不是意志决定物质。

扬州的千年风华,还不是刘钰一系列的盐改政策、运输物流线路的变化,直接废掉了?

这里面深层次的东西,皇帝未必懂。但现实的例子,已经摆在了皇帝面前,而且还是血淋淋的例子。

大顺的军队,是刘钰在松苏改革的最大依仗,全程都在替刘钰擦屁股。从岭南商路、西江航运,杀到扬州淮安、再一直杀到京畿运河。

杀完之后,财政收入的确暴增,然而大顺也已经被现有的经济基础所绑架了,不得不试图改变战略重心、围绕新的经济中心进行一场变革,来应对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新情况。

这就是刘钰说的人亡政不息。

不是不可以倒退回去,但到退回去也是要花钱的,大顺有能倒退回去的钱吗?重修运河、砍桑种稻等等这些,随便一件事,反动派都玩不起,因为没钱——运河已经彻底被刘钰搞废了,海运一通,运河河段全面淤积,清淤可比隋炀帝挖运河要费力的多,反动派也得有钱才能反动啊,嘴上叭叭卵用没有。

皇帝一开始的底线,是松苏、关东、南洋作为“外”。其余的地方,就不要弄了。

缺原材料,外面找。

缺市场,外面打。

这些“外”部地区,提供白银、货币、商品粮、钢铁、棉花、煤炭等等。

内部就先稳着吧。

然而,终究是皇帝自己选择了打破自己定的规矩,是他考虑到修铁路对统治的好处,要修中原的铁路。最终导致了太子要锻炼自己班底的时候,不得不退一步,把汉口也放开。

现在,山东问题,谁能解决?

朝中重臣,有几个能把山东问题、黄河决口的威胁,解决掉的?

朝中其余的科举大臣无法解决山东和黄河决口的问题,他们只能修修补补。

不修修补补的,实则就俩方案。

皇帝想的解决方式,是等着黄河决口,不堵口子,让黄河自己冲出来河道,大灾大乱之后,借天灾之力,解决山东的人地问题和黄河问题。

刘钰的解决方式,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人定胜天,在决口之前,挖出来新河道,通过迁徙、发展工商等方式,解决一下山东的人地问题和黄河问题。

但做事,就要有代价。

既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

朝廷出钱,出不起。

让刘钰去办,刘钰搞钱的本事,皇帝是相信的。而刘钰手段的残酷,皇帝也是知道的——他说四五千万两,或能解决,这句话的背后就是说,他要用残暴手段了。否则的话,不算修河堤,只说朝廷出钱迁徙,一个人一百两,四五千万也就迁徙个四五十万人,够干啥的?

而这,正是皇帝认为刘钰有时候脑子不太好使的原因。同样的残暴,黄河决口之后再救人和迁徙,实际上比未雨绸缪搞迁民,残暴的多。但区别就是一个会被立生词、传为佳话;而另一个,则注定要背骂名的。

之前刘钰背的名声,最多是被人嘲讽“好治不病以为功”。

但做完这件事,那就不是好治不病以为功这么简单了。

应该说,如果选择放任黄河决口再去管,那么李淦就是和合格的、高分的封建帝王。

反之,按刘钰的思路去提前解决,那么李淦其实是个不合格的、低分的封建帝王。

因为决口后再搞,是提振了封建皇权的统治能力、增强了统治基础。

反过来,是在削弱自己的统治基础。

至少按照松苏的手段那么搞,是的。

在此之前的改革,在皇帝看来,刘钰与他同路,在实打实地提升他的统治力量,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一个手里每年握着几千万白银、且能平价买到粮食布匹的白银的帝王,前所未有。

而现在……

皇帝沉默了很久,很久。

看着跪在地上的刘钰,回想了很多的往事。

从京城罚跪时候的那个满身锐气的少年,再到一步步辅佐他走向了历代帝王所能掌控力量和资源的巅峰。

甚至,皇帝也明白,刘钰这时候没有选择告病,隐退,其实就等于选择了寻死。

以前或可以说,还在担心印度欧罗巴战事,可现在他自己都说了,庙算已胜,输不了了。

而这时候,依旧没有告病隐退,相反还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必然没有退路的事。

皇帝还记得当初刘钰的赤子之心、宇宙之悲、轮回之叹。

而现在,明明该到了可以全身而退,学张子房从赤松子游而全其身的时候,却反倒站出来要做事。

那只能说明,在皇帝看来,刘钰觉得,他似乎找到了解决轮回之叹的办法,并且尝试着去做,以证明有些东西未必只能在松苏用,或者各省都有类似松苏的解决方式?

终于,皇帝在许久的沉默后,问出来一个非常不该问的问题。

“荀卿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卿此行,从道欤?从君欤?”

刘钰想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道:“臣,从君,亦从道。若文王武王,道即为君、君即为道,焉有道、君之分?政事没有假设,臣亦不想假设。”

这话,若不加后面那句,其实意思就是“从道不从君”。但加了后面那句,则又似乎可以圆过去,似乎在说现在您这个皇帝就是道啊,没有假设,我怎么能回答呢?

对这个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的反应,皇帝唔了一声,又问道:“效松苏故事?”

刘钰也立刻否定道:“与松苏不同。故而臣非要做。若与松苏同,又何必做?”

然后刘钰又道:“陛下,天有不测风云。此事,本朝最该牢记。若九宫山时,太祖皇帝未意外崩殂于乡民之手,其后开国又将如何,谁人可知?”

“天命难测。陛下英明神武,臣斗胆,诸皇子无人可及陛下圣明者。如此,当于尚可绸缪时候行绸缪事。否则陛下之神武所能做成之事,日后未必做得成。”

“于外,臣力主先取印度、战西洋。然后藩属诸事,后人自为之可矣。此先难而后易。子孙雄主,自不必提;子孙孱弱,亦不必忧。”

“于内,黄河事,天意也,若里斯本之地震。西洋人多有人言,本朝有占星师云云,否则何以这边刚说完地震洪水上帝事,那边就出了大地震?其实不过只是凑巧。”

“天意难测、天意难知。生老病死,无人可测。臣只是以为,陛下英明神武,朝中人才济济,国库金银满铛。正是做事之时。”

“是以,臣一片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第041章 大忠臣(中)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正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刘钰的意思好像是在说,皇帝啊,你想的那些玩意儿,想的挺好。但天有不测风云,你知道你啥时候死?

万一你的事办成之前,嘎一下没了,你觉得太子能玩明白你要玩的那一套吗?

那种事,你做,很简单;换了太子做,是难还是简单,能做成什么样,能否理解统治之精髓,谁敢保证?

太子那么大了,你留谁当顾命辅政之臣,谁都不好过。到时候,你知道他能怎么办?

他要是办的不对,或者办的跟个傻吊似的,咋的,你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告诉他该怎么办啊?

就算你告诉他,他的威望、能力、对内廷财富的把控这些,和你能一样吗?你就是给他锦囊妙计,他能玩明白不?

生老病死这种事,大顺应该是最理解的吧?毕竟你们家是捡来的皇帝,你虽姓李,可这个顺,和襄阳西安时候的顺,可是没啥血缘关系啊。九宫山那种小概率的奇葩事都能出现,你就觉得你一定能活到把黄河事都解决完了的那一天?

这话,再配上之前的里斯本大地震事,似乎更有说服力。这边只是要收回澳门,解决南洋的基督徒问题,嘴炮了一番耶稣会、罗马教廷,结果那边就地震了。

这事儿,更加了几分天命难测的恐慌。

皇帝倒是不在意这些话有点难听,也不是很在意刘钰说他“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这话没什么营养,也没法挖心去看看真假。

皇帝只是觉得这说法确实有些道理。

遂道:“爱卿之意,朕素来多思。”

“昔者,武帝逐匈奴、戍轮台,得盐铁之利,行平准、均输之法。”

“后世可弃之、可用之、可改之。”

“古人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驰则容易,张却难。”

“再如前朝永乐时候,下西洋、征漠北。”

“后世可停下西洋、可弃漠北之地,但总要先有,然后可弃。”

“卿的意思,朕也明白,便是说此时做错了,日后还可以改;但只恐日后欲要做事,却做不成。”

“弃地容易,取地却难。一样,废酷烈之政易,而兴霸道之政难。”

“黄河事,朕也尝思。既然古人说,未雨绸缪,善之善者。若能解决黄河之患,着实有利于社稷……”

“只是,山东与松苏终有不同。”

“卿言与松苏的事不同,朕颇不解。爱卿不是说要募集商贾之资去修铁路?”

刘钰却道:“臣在松苏行变革事,疏浚了运河、修了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和铁路相对应的,是运河。那些运河,臣是用税赋修的,是以政令要求沿途出钱出工出役修的。可不是让商贾修的。”

“臣只是觉得,这种事,就像是做蒸汽机。可以有许多种做法,原理各不相同。总要多尝试几次,做出不同的各种原型机来,然后比较哪一种更适合。”

“如今天下均田复古之言,甚嚣尘上。山东粮价,亦非早日丰则贱灾则贵的情况。兼并之势,已漫卷天下。”

“日后如何,臣不知道。但却知道,若到万不得已时候,必有变、革。变者,变也;革者,革也。”

“无论是变,还是革,都是改变。”

“如何改变、变成何等模样?总要先试试看,也算积累一些经验,日后可为史,而鉴之后人也。”

“松苏其一变也,或可用于关东、南洋;山东之另一变也,其中得失,日后或可用于京畿、中原。”

皇帝一下子反应过来,刘钰既然谈到了均田复古这些东西,恐怕真的就和松苏那边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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