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实际上,你们以为,你们的宗教在前朝时候才传入这里。实则不然,早在唐朝,你们的宗教已经在这里进行了传播。”
“并且,你们应该知道,东方亚述教会的第八十任大公牧首,是山西临汾人。”
“前朝对于你们宗教的宽容,源于你们的宗教里,也有善的一些东西、戒条,或许可以有助教化。徐光启所谓,补益王化、左右儒术尔。”
“在此之前,大唐贞观十二年,闻耶稣教传入,唐太宗诏曰: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大秦国大德阿罗本,远将经像,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无为,观其元宗,生成立要。词无繁说,理有忘筌,济物利人,宜行天下。”
“不管是当初的聂斯托利派,还是你们的天主教、东正教、新教诸宗,天朝的态度是一致的。”
“见其能补益王化、济物利人,于是才允行于天下。”
“至于你们那些吃发面饼还是吃死面饼、圣母到底生的是人还是神、亦或者这个那个的东西,朝廷以及本朝士大夫,素来不以为然。”
“那些百姓,也不过因是穷困,又或者求其心安、亦或者欲升天堂、亦或者喜欢集会,我看他们也未必分得清。非是专业的和尚,难道分得清诸多佛教宗派的区别嘛?”
“既如此,他们又不肯退教,那朝廷何不效东方教会故事,自立门庭,不受罗马之管辖、不受罗马之封升、不得罗马之资助。归于礼政府管辖,与佛、道等,无异。”
“凡为教士者,皆需度牒。至于牧首之类,则需朝廷册封,如活佛事。不肯退教之百姓,料来亦分不清其中区别,则可投入此教化之教。”
“如此,澳门、南洋、日本、安南、缅甸等各地教徒,皆归于此……”
“一切礼仪,皆从天朝传统,相悖者,改。”
“罗马教廷之一切教团,耶稣会、多明我会等等,皆可在天朝传教。”
“所有教堂建设,皆由礼政府批准。”
“所有剃度的教士,皆由礼政府颁发度牒。”
“所有内部升级制度,皆由内定,外人不得插手。”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各国使节团面面相觑,一时间全都呆住了。
这是要干啥?
刚刚他们听说大顺要对澳门进行全面直接管辖、包括对澳门的基督徒进行管理之后,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的情况。
可刘钰说的这个东西,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这是……这是要另立教区?
牧首效活佛、奉祀侯、龙虎山故事,得靠朝廷册封?
这就是个堵不住的情况下,提前挖一条运河,让水沿着可控的河道走的正常情况。
互相开除教籍,或者互骂异端,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大顺压根不在乎,只是想要解决南洋的诸多历史遗留问题。
大多数信教并且不退教的百姓,也压根分不清楚这里面有多少区别,无非也就是找个精神寄托、找个天堂幻想、或者找到一点温暖和尊重。
应该说,大顺绝大多数基督徒,包括明末号称三十万众的那些人,基本没几个能弄明白发面饼和死面饼到底是咋回事的。
大顺那些号称信佛的,也差毬不多。
大顺想要彻底控制南洋,并且把触手伸向印度,那就不得不解决这个问题。
一味去杀,是不可能的。
爪哇、吕宋、锡兰、印度,本身就遗留了太多信这玩意的人。与其让罗马教廷管辖,还不如直接掀桌子,自己搞一套特色派。
核心区可以控得住,可以管得住,继续严防死守。
而核心区之外的南洋等地,是不可能如核心区那样严防死堵的。
加之,南洋可不只是基督教,还有绿教,佛教、印度教,苏禄的海盗还动不动对大顺发起吉哈得。
与其让他胡乱传,不如搞个粪坑,都装进去,可控。
只不过,这一套东西,着实是有点让这些使节们大惊失色,是真没想过还能这么搞。
刘钰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用一种似是“盖棺论定”的态度,又谈到了耶稣会在明朝进入中国之后的评价。
既然是盖棺论定,那就自然是要客观一点。
而这个时代,一旦客观,物质,那就是要出大问题的。
在夸了夸耶稣会对东西方交流、数学发展等的贡献后,刘钰话锋一转又道:“然而,利玛窦也是藏了私心了。他以几何原本为饵,通过垄断知识,引诱士大夫信教。”
“客观上,他促进了几何原本在天朝的传播。”
“但,需要知道,对于天朝来说,对他的评价,也正是客观上几何原本等一系列书籍的翻译传播而称之为利子的,并不是因为他的宗教传播和传教。”
“一百年前,我要说,耶稣会是进步的。不管是他们的教学方式、还是他们开创的大学教育体系,以及他们对数学、天文学的掌握,都使得他们是进步的、有利于济世的。”
“但现在,他们的存在,则是反动的、阻碍人类谋求幸福生活的。甚至,他们在政治上的野心,更应该引起各国的警惕。”
“在葡萄牙,他们依旧垄断着教育,至今为止,牛顿的力学,依旧是耶稣会的禁书,任何在葡萄牙阅读此类书籍的,皆要被审判。”
“在南美洲,他们试图建立拉加瓜人的地上天国,并阻断一切进步,死守过去的教条。”
“在法国,他们控制着朝政,并且不断地干涉法王,多次试图审判。”
“一百年前,他们依靠着几何原本和他们的数学知识,以及他们的大学教育体系,可以在天朝得到尊重。”
“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闪电不过是云所带的电,雷劈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避免的,他们却还在宣称这是所谓的陡斯的警示。”
“我们已经知道,不久之后,将有一颗彗星划过天空。他们却还宣称,这是灾厄的象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之间,自有去运行的规律。风雨雷电,皆有道理可循。”
“甚至,地震、海啸、狂风之类的灾难,也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自然运转。而耶稣会却仍旧宣称,地震、海啸、狂风,是所谓的陡斯对罪恶的惩罚。”
“他们的学问,已经不再能够济世利民,反而开始阻碍济世利民的。这,就是天朝要彻底驱逐他们的第一个原因。”
“你们有句话,陡斯的归陡斯、凯撒的归凯撒。巴拉圭神国的事,前朝末年的选择,以及欧罗巴诸国耶稣会插手政治甚至刺杀国王,也触犯了天朝最大的忌讳。僧侣道徒,莫问政事。参与政事,即为邪教。佛道尚可灭,况基督乎?”
“由是,天朝正式宣告,天朝及藩属诸国之基督徒,皆不受罗马教廷之管辖,天朝礼政府自立牧首管之。”
第874章 拆教廷、碎天下(上)
这番在宗教信徒看来,有些过于奇葩和骇人的话说完,即便是传教最狂热的西班牙、以及置身澳门问题中的葡萄牙,也没有对刘钰评价罗马教廷和耶稣会一事直接出言反驳。
启蒙时代,意味着“天下”的瓦解,民族国家的诞生。
这个天下,既是儒家圈的天下,也是基督教圈的天下。
谁启蒙,谁瓦解。
教权、政权、国家、天下之间的关系,是现实的利益。
此时世界上最有组织力的组织是啥?
实际上,是耶稣会。
三万多会士。
正规军事化组织管理。
自下而上的组织结构。
自小接受的成体系教育。
入会要发下绝财、绝色、绝愿的誓言。
跨域各国的人才培养体系和组织结构。
为了传教,从皑皑雪地,到南美的热带雨林。
一些枪炮都未曾殖民的地方,这些耶稣会士已经在那里扎根百年,真的建起来了巴拉圭印第安神国,严重阻碍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扩张和奴役掠夺。
他们能顶着日本的禁教令,往日本跑;能在明末就深入到四川等地,并且组织起数万人;能在炎热的雨林里忍受气候和瘟疫,把一辈子都放在那。
他们还能审判国王;公开讽刺法王找情妇的行径;干涉西班牙的大臣人选;控制葡萄牙的教育体系。
甚至真有提着火枪,带着南美印第安人和西班牙殖民者开干的。
多可怕。
各国王权的崛起,都在试图寻找一个类似于被驯化的儒教而非儒家一样的东西。而不是一群有组织、有信念、有知识、有军事化组织、以苦为乐、干涉各国政权的一群类似先秦一些学派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是真的可怕。
思想的宗教反动空想社,组织术的极端先进,揉搓出来的这么一个怪物,真的是各国王权,以及各国的启蒙者最大的敌人。
就这么说吧,他们在巴拉圭搞得那玩意儿,太平天国的圣库和田亩制看过之后,都会感叹自己保守了。
简言之,法国对耶稣会和罗马教廷,本来就不感冒。
而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南美殖民统治问题上,也确实被耶稣会搞得巴拉圭神国吓到了。
耶稣会为了能在南美传教,给当地印第安人,每人交了一比索的人头税,然后获得了传教特许。
深入到雨林之后,他们干了这么几件事。
盖学校。
垦土地。
种茶叶——马黛茶,不是中国茶。
教手工。
搞民兵。
造语言。
搞贸易。
因为南美的印第安人比较落后,所以私有制概念还不是特别深。
故而耶稣会在南美搞的东西,还是很容易猜到的。
纺织合作社、种植合作社、畜牧合作社、集体劳作制、收入平均制、收益公共建设支出等等。
他们当然也往罗马教廷交钱……因为他们控制着贸易。
相对于别的地方被奴役的南美印第安人,巴拉圭神国的这群南美印第安人,肯定比那些在殖民地当牛做马的要强。
相比于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南美的掠夺式殖民,耶稣会这种可持续薅羊毛的发展式殖民,应该说比西班牙和葡萄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说他们反动,那是相对于已经有了工业革命曙光的大顺、相对于西班牙葡萄牙本土的情况。而在大顺此时极端反动的一些东西,在南美是一种进步。
耶稣会又是严禁其余欧洲人进入他们的神国的,而且发展起来的农业和手工业,巨大的利润也让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非常眼红。
本身耶稣会就是准军事化组织,总会长的正式称呼是“将军”,而不是宗教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