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二位可能有所不知,如今一切都实行严格的物资配给制,早就没有什么酒店啦!”
“哦?为什么?”
弥额尔盯着米凯尔的脸庞看了好久,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失礼,但眼前这人莫名其妙的刨根问底态度且不说,他问的问题都已经简单到弥额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而是说,这问题充斥着一股明知故问的味道,让弥额尔不得不怀疑,他的话里是不是含有更深的用意,只不过自己太过愚钝,品不出来。
“不用多想。”
这似乎是下午时米凯尔就已经说过两遍的话,如今他再次重复,也不知道是一种口头禅,还是若有深意的提醒。
“唔,我和赤木博士隶属于毒蛹,长期不和外界接触,对于外界的了解自然不多。”
“哦!哦!”
这样说虽然还有些牵强,但起码还能圆过去。
再说……
弥额尔咬了咬牙,在心里告诫自己——“只此一次!”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他的一众下属早已默契地远离,围着轿车组成了一个半径数十米的圆形人墙。
但他仍不放心,贴近米凯尔耳边说道:
“卡斯帕先生,您想想,酒店是用来干嘛的?”
“吃,住。”
“对!是的!就是这样!但不论您是打算在酒店里吃,还是在酒店里住,却都需要拥有两样必需品——时间和金钱!”
“唔?”
“如今货币早已成为了废纸——它们居然贬值到比厕纸还便宜的地步了,以至于大家宁愿用纸币来擦屁股!如今市场上的硬通货是各种罐头、饼干之类的粮食、还有可以兑换物资的粮票。但是这些都是普通人宁愿囤积也不愿意使用的东西……对,没错,我们已经倒退回实物经济社会啦!”
“据我所知,各类地产抵押券、宝石、真金白银这类贵金属都还具有一定的价值。”
米凯尔这话倒不是空穴来风,要不然伊甸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是富婆了,她持有的那些地产也就罢了,那些宝石、金银可不是只有帕朵才想要的东西。
靠着变卖这些财产,伊甸个人的财力也支撑起了梅比乌斯和维尔薇的好几个项目进展呢。
毕竟,大家都知道金子不能当饭吃,但大家又都知道乱世藏金。当金价跳水一样下跌,总有人忍不住要收购,更不用说这些贵金属确实有现实生产需求——有许多特殊合金以及许多装备的生产制造需要用到金银。
但是……
“卡斯帕先生,您觉得普通人手里会持有这些东西吗?”
“……”
“再说时间,即使按照最新的规定,允许用对应的物资免去劳役,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个规定是针对那些领取C级以上物资的有钱人的,绝大部分需要靠劳作换取D级物资的人,他们一天至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先前几乎没有假期,在这次规定出台后,也就是一周有了一天时间的假期,您觉得这个时间他们是愿意在家睡觉玩游戏,还是出去住酒店呢?”
连珠炮一样说完这些,弥额尔才感到自己浑身发热,不出意外地脸色通红。
而站在他对面的米凯尔低头望着鞋尖,不发一言。
直到这时,名为后怕的情绪才从弥额尔的心中蔓延开来,他开始慌忙地检索自己的记忆,回忆着自己方才说话时有没有太过大声,会不会被人听去。
至于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敢说这些,只能归咎于自己一时的失心疯了。
“这样吗……”
米凯尔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别多想,走吧,时间也不早了,赤木博士等了我们这么久,怕是也要等不及了。”
后面的话弥额尔都没有听进去,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别多想”。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短短几个小时内“卡斯帕”第四次重复这句话了。
曾经有一位作家说过,“如果一个故事中出现了手枪,那么它就非开火不可。”
虽然这是小说中的技法,在现实中,即使出现了枪,也不一定非要开火,不然这个世界早就乱了套了,到处都在拔枪对射,那场面一定比烟花秀还刺激。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生搬硬套罢了,它真正的意思应该是——事物之间具有很强的联系性,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东西、没有一句话会无缘无故的出现。
出现在你面前的东西,不论其是否合理,都一定具有某种意义,只看你自己能否发现。
那,这句被面前的男人不断重复的“别多想”,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疑问一经在脑海中出现,就深深扎下了根,再也无法将其无视,更别说将其连根拔起的驱散了。
怀着这样浑浑噩噩的心绪,他也不知自己后面做了什么,只知道思绪再次恢复正常时,海浪翻涌的声音正不断冲刷着鼓膜,四周黑洞洞一片,根本看不到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一栋气派但没有一丝光芒传出的别墅门口。
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与两位特派员一起挤在轿车的后座上。
转过头,“卡斯帕”满脸的疤痕隐没于黯淡的光影之间,只有那对分外有神的眸子孜孜不倦地反射着光亮。
“时间不早了,接下来就不劳烦伱了,我们自行休息就好,你也别多想。”
“别多想、别多想、别多想、别多想……”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词,仿佛带有某种魔力,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循环往复,以至于他真的呆愣愣地坐在了车内,眼睁睁看着两个特派员谢绝了其余人的帮忙,走进了别墅中,关好大门。
“……”
“市政官大人?您没事吧?”
同样坐在车内的,还有永远默默无闻的司机,他身体板正,视线却借由后视镜放肆地打量着弥额尔。
“市政官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需要嘱咐市政厅那边准备些药物么?”
“不用!”
弥额尔浑身一激灵,他身形本就高挑,这一下直接脑袋撞到了车顶。
他本以为会很疼,没想到也不过尔尔,甚至没有一丝可称为疼痛的感觉。
毕竟车子的天花板和房子的不同,内里包了一层厚厚的垫子。
“走吧,先回市政厅。”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一些,而后将身体蜷缩到后座的角落里,用双手捂住了脸,似是要借此躲避一切的光芒。
“市政官大人?您真的没事吗?”
“没事,只是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唔,你也知道,早年落下的毛病了,药也治不好。”
“那还是老样子,找两个姑娘给您按摩一下吧?”
“……”
明明已经是习惯地不能再习惯的流程了,弥额尔却无端生出了一丝厌恶。
不,并非无端生出,也不是第一次生出这种厌恶感。
他很清楚,他很明白,这种厌恶感其实一直存在于他心头,那是一个正常人的价值观与他本身的行为发出冲突后所必然形成的裂痕。
只不过,先前那些欲望满足带来的爽快感实在太过强大,它们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掩盖了那一丝裂痕,以至于他直到今日才发觉。
但自己为何又在今日得以察觉呢?为何偏偏是今日呢?
缓慢的倒车过后,司机轻轻转动方向盘,车轮在地上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掉头驶离了别墅。
别墅中点起明亮的灯火,将车即将行过的道路照亮了些许,弥额尔情不自禁地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粗糙的石板路面像是刷上了一层亮漆,光晕像是跃动的烛火,时刻变化着自己的形态。
可地面上为何……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萦绕在窗前的“白网”。
准确来说,是在漆黑的夜里,在身后别墅的明光映照下,不断缠绕交织在一起的雨丝。
“什么时候下的雨?”
“嗯?市政官大人您不知道吗?从市政厅出来的时候就在下雨了。”
“哦。”
弥额尔没有多想,继续望着那被风吹散,又被风聚合在一起的雨丝。
说来也好笑,这些雨丝在半空中是那么地身不由己,只需要微不足道的风,就能将它们裹挟向遥远的地方。
就好像随波逐流的人生一样。
但不论怎样,雨滴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落地,在地上撞得粉碎,而后尸体从石板的缝隙汇入泥土中,再进行下一个轮回,这是雨无法改变的宿命。
这个下落的过程是身不由己的,但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努力抗争,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变的。
等一下!
他感到自己脑海中迸发出一道亮光,紧接着头皮上就传来了针扎般的痛觉,他的身体愈发蜷缩,双手捂着脑袋,十指深深陷入蓬松的金发,就好像深陷入漆黑的泥淖,在其中不断检索,想要把什么极其关键的东西打捞出来。
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再次关切道:
“市政官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
弥额尔终于找到了问题之所在。
“我们离开市政厅的时候就下雨了?”
“对啊!”
“我们上车的时候就在下雨了?”
“呃……应该……是的吧?”
“真的下雨了?”
弥额尔不断提问,把司机都搞得怀疑起自己记忆是不是出错了。不过,他在检索了一番自己的记忆后,再一次点头道:
“大人,我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们在走出市政厅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唔……你有看到我和卡斯帕先生在车外说话吗?”
“没有啊,外面下着雨,大人您怎么可能和他在外面说话呢?你们一开始就上车了啊。不过当时我们也很意外,您没有乘准备好的另一辆车,也没有坐副驾驶,而是和两个特派员一起挤后座……”
“我们在车里也没有说话吗?”
“没有。”
弥额尔没有再问话,也没有做出一点回应,只是将自己的身体往黑暗中再缩了缩。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在他的记忆中,大家上车时并没有下雨,他还和“卡斯帕”站在车外交流了许久——这确实是植根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但在司机的记忆中,明明是一开始就在下雨,他和“卡斯帕”也没有任何交流,径直坐进了车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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