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560章

　　玄武书库拟定出版一部面向当代人需求的国语词典，但辞典编辑部仅有4人，而且多年的老同事荒木为了照顾生病的妻子准备退休，如此一来，人手就只剩下西冈和佐佐木。主持者松本老师不禁感到担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急需新鲜血液的注入，经过多番寻找，他们找到了毫不起眼的木讷青年——马缔光也。

　　‘怎么样，有合适的人选吗？’即将退休的荒木问。

　　‘辞典啥的，真心没人气啊。有人还惊呼咱们公司居然有编辞典的部门，他们都以为旧馆是仓库呢。就算知道的，也觉得辞典太土，没前途，真让人不爽。’年轻的西冈说。

　　‘你就没有义正言辞的反击吗？！’荒木不高兴了。

　　‘我连个屁都没憋出来，甚至感觉他们说的有一点对。’西冈说。

　　荒木有气不知道咋出，把筷子摁进餐盘，端着盘子闷闷不乐走掉了。

　　‘哎唷，又惹前辈生气了。’一个女孩子代替前辈，坐到旁边。

　　‘和我可没关系。’西冈低声和女朋友抱怨。

　　‘你们还没找到人吗？话说啊，你看那个，最边上那个——’女生提醒，‘他和我是同一部门的，看着像不像一本行走的辞典。’

　　所谓行走的辞典，并不是夸对方多么富有学识。其实想表达的是，对方就像辞典一样，没有时尚杂志那样有趣和时髦，甚至有点古板。

　　这是马缔光也的第一次出场。独自坐在食堂角落，一手捧书，一手拿筷子，眼睛不离开书页，筷子就一下一下机械式的往嘴里喂东西。

　　一身制式西装洗了又洗，干净但廉价，头发毛毛躁躁，镜框后的眼神藏不住朝气，举止气质像一只生活在拉丁美洲热带森林里的树懒，节奏慢，表情略呆，甚至呆的像个怪人。

　　难以置信，这个人以前演过清里明良，演过幕末樱吹雪的美少年武士，甚至和坪田讲师那种准中年大叔都相差甚远，后者好歹蕴含些许温柔、暖男气息。

　　“是无表情的演技。”水野长治暗暗点头。

　　讲到“面瘫电影”，可追溯到罗伯特·布列松，他就喜欢雇用非专业演员，不细究演技，所以大伙都是一脸面瘫样，他的影像风格也处处流露出一种克制和疏离。但很奇怪的是，布列松的电影再怎样面无表情，仍可感到难以言状的深情。

　　其实“面瘫”不光指演员面无表情，它更是一种导演面对主题素材的内敛克制，以及电影整体毫不卖弄的氛围和状态。

　　例如芬兰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就是不折不扣的面瘫电影。

　　摄影中也有“面瘫”的呈现，例如杜塞尔多夫学派强调一种不带感情的“冷面”效果，照片的景色是冷静客观的，人物绝对是面无表情，那是一种德国式的高冷凝视，打破了长期以来过于强调真情流露的摄影传统。

　　相较于表情丰富的电影，面瘫电影看似没表情，但抽离了情绪起伏，或许更能直达情感人类的核心。没表情不等于没感情，面无表情，也是电影的一种语言。

　　这需要导演和演员默契配合，电影外的叙事手段与电影内的情绪合一。

　　‘工作单一会觉得无聊吧。’荒木看着刚刚踏入辞典编纂事业的马缔。

　　‘不会。’马缔简单的说。

　　‘但常年做这种工作的话，会很有意思的。你看，指纹会消失。’荒木伸出自己满布褶皱的手指。

　　马缔试探性的摸了摸前辈的手指，只觉得很光滑。

　　‘用自己的手指去触碰词语，触碰世界的喜悦，这是辞典编辑的乐趣之一啊。’荒木笑笑。

　　临别之际，前辈送了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礼物——袖笼。伏案工作时套在手腕和小臂前，可以减少衣袖的污垢。这套袖笼正是荒木平时使用的。

　　38年一心一意编辞典，真是无法想象的工作。抛开漫长的成书时间，光是编纂本身就极为考验人的意志。

　　辞典也被称为辞海。

　　马缔站在黑暗的海上，海面浮满了写着词汇释义的纸片，他尝试将一片片词汇捡起来，却越陷越深，跌进海底。

　　于社会文明而言，勤勤恳恳的篆书人就像是不停搬运糖屑的蚂蚁。

　　“26万5000个词条，上万页码，数千万字啊。我们这些小蚁，只能拿人生来换了。”大西川介喃喃的说。

　　马缔在早云庄的三坪大房间里醒来，他的屋里堆满了书籍，他的手还握着笔。名叫虎爷的虎斑猫正踩在他的肚子上，粗短的尾巴蹭着他的侧腰。

　　房间里称得上家具的只有放在窗边的小书桌，整面墙都是书架，更有许多书塞不进架子而散落的到处都是。

　　如果房间能多少反应出居住者的内心世界，那我应该就是饱藏词汇却无法运用，被厚灰尘层层覆盖的乏味之人吧。

　　书是无声的音乐，是绚丽的绘画，是巍峨的建筑，它纳百川于一海，包罗万象，将历史活生生再现。书像给理智与心灵插上翅膀，助人高飞在腐臭的泥沼之上。

　　‘真羡慕你呀，小光，这么年轻就找到自己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事情了，剩下的，就只剩努力了。’早云庄的房东，竹婆婆说。

　　书中横卧着整个过去的灵魂。而现在，他躺在灵魂之海的中间。阳光从窗户射入，晕染开了书页的白色，熨亮了他充满折痕的白衬衫。枕在榻榻米上的男人，毫无吸引力的双眸里面仿佛悄悄点上一盏灯火。

　　终于又见到了，那份难以言喻的魅力。水野长治心情激动。

　　‘我吃饱了，谢谢。’

　　始终维持着端正跪姿吃完饭的马缔低头道谢，同时将买的挂面送给竹婆当回礼。他主动收拾碗盘，拿到一楼厨房清洗。竹婆婆先回寝室休息了。

　　马缔重新替虎爷的小碗换上干净的水，还在饲料碗里放入小鱼干和柴鱼片，排放在厨房地板上。

　　虎爷虽然体型微胖，但也是会自力更生的，好几次嘴里叼着老鼠，炫耀般的从输水沟渠的边墙走过。

　　马缔回到房间，铺好棉被后，往窗户外压低音量叫了声“虎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胖猫的影子，明明往日夜晚总是缩成一团窝在自己脚边，今儿个是怎么了？

　　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吧，窗口留一道缝隙。

　　关灯之后，渐渐适应着静谧的黑暗，耳边隐隐能听见楼下沟渠的水流声，风吹散云层，月光把树叶的影子映在窗上。

　　忽然传来了猫的叫声，声音里带有低沉的威吓，却又像是撒娇。

　　马缔有些担心的爬出被窝，摸黑戴上眼镜出门。循着声音上楼，跨过直抵腰间的窗沟，走进晒衣场，‘我来接你了。’

　　但接下来，马缔就往后缩了两步，近乎趔趄。

　　眼前竟然站着一位女子，手里正抱着虎爷。

　　抬头欣赏夜月的女生，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出现在今夜此处的她，身上带着某种无法忽视的神秘感，及肩的黑色发丝在风中飘曳，虚幻的不切实际，朦胧的如同寓言书。

　　马缔仿佛被施加了什么咒术，身体忽的变得很僵硬，紧张、局促。

　　‘你来接我了啊，真高兴。’女子有些调皮的说。

　　房东竹婆婆在月光下返老还童了？！

　　不不不，这怎么都不可能——！

　　虎爷动弹离开女子的怀抱，跑到马缔的身边，绕着小腿蹭。

　　‘真可爱，叫什么名字？’女生问。

　　‘马缔。’

　　‘给猫取这样的名字？好奇怪。’

　　‘不，马畋缔是我的名字……’马缔竟然误以为好可爱是在形容自己，真是窘迫到无地自容，脸色瞬间涨红了，两只手的手指勾来勾去，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请，请问你是？’马缔鼓起勇气问。

　　‘我叫香具矢。今天才住进这里，请多指教。’女生说。

　　在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竹取物语》里，女主角从月亮来到人间，因从竹子里诞生时身体闪闪发亮而被取名“辉夜”，跟“香具矢”的日文发音相同，都念为kaguya。

　　月色清明如水，银河横过星空。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红红的脸上，这才知道，月光原来也是烫的。

　　巨大的银幕里，是男主人公的特写，那张稍显邋遢的脸，浮现出极细微的面部表情。就是那片刻的眼神闪烁，便让观众心领神会。

　　润物细无声的微表情演绎，太精准了，妙到毫巅。新宿影院的水野长治直呼过瘾。这就是电影脸，往那一靠，不用说词，光是看着某个方向，故事感就自然而生。

　　光是这张千变の脸孔，我就能对着吃下三大碗米饭呀！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眼技

　　存在感薄弱的男子把上半身躲藏在书本垒砌成的防御墙后面，他虽然手里拿着笔，但显然不在状态，已经保持发呆好几分钟了。

　　‘没事吧，你这家伙。’同事之一的西冈见状说，‘昨晚没睡好吗？’

　　‘是有心上人了吧。’年逾四十，见多识广的佐佐木阿姨淡淡的说。

　　‘是有喜欢的姑娘了么？’闻言，即便是专心致志如松本老师，也忍不住抬抬眉毛，向这里投来视线。

　　马缔沉默了片刻，然后慢吞吞的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西冈大受震撼，‘你小子有心仪对象了啊？对方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人类吗？’

　　‘是我房东的孙女……竹婆婆年事渐高，所以她前几天搬过来了，方便照顾老人，之前是在京都学料理。’马缔低声说。

　　‘唷，你小子，了解的真多啊。’西冈咧嘴，嘿嘿一笑。

　　‘她如今在哪工作呢？’佐佐木阿姨随口问。

　　‘汤岛，梅之实。’马缔干巴巴的回答。

　　‘才几天功夫啊，连别人新的工作地点都知道了？’西冈继续笑。

　　‘唔，青春呀。不过，也不能因为这个而不干活了啊。’松本老师是编辑室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的声音沉稳而感性。

　　‘十，十分抱歉。’马缔小声说。

　　‘但是，恋爱的心情是无法阻挡的。’松本老师话头一转，面容也浮现起几分回忆神色，语气感慨，‘恋爱啊——对了，不如就将『恋』这个字的释义交给你吧。’

　　‘呃？’马缔一愣。

　　‘呵呵，我相信，你的解释一定会很生动的。’松本老师笑着说，‘为此，你也一定要让这段恋情有所进展喔。’

　　‘梅之实的位子已经订好了，今晚7点。’佐佐木阿姨放下电话，冷不丁的说，‘晚点我们就一起去吧。’

　　‘啊？！’

　　镜头一转。

　　料理店窄小的入口处挂着优雅的门帘，门帘一端染印着三枚蓝色的梅子图案。当食客拉开格子门时，一定会听到吧台料理区的老师傅喊出那声响亮的欢迎光临。店内空间自然简洁，几乎座无虚席。

　　拿着空托盘的香具矢从内侧区走出来，资历最浅的她似乎也兼外场服务。日本传统厨服的白色上衣搭配白围裙，头发绑在后方，戴着小巧的厨帽，这样的身影在有心者眼里显得是那般闪耀动人。

　　编辑室的一行人坐下后，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姑娘长得很秀气啊。’松本老师笑着说。

　　‘刚刚进门的时候，她叫马缔叫作小光呢。’个性清淡的佐佐木阿姨特别强调。

　　‘那，那是因为房东的竹婆婆是这么叫我的，她只是跟着这么称呼而已。’马缔有点坐立难安的说。

　　‘难怪马缔会动心啊，不过应该有很多人追她吧。’西冈歪了歪头。

　　‘是吗？’马缔下意识追问。

　　‘当然啦，那么可爱，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西冈不太乐观的说。

　　‘是吗！’

　　“百分百有啊。”

　　‘百分之百……’马缔嘴巴动了动，他那一头自然卷发有点乱翘。胸口和喉头的空气都像干掉的麻糬一样结成硬块。明明难得来不错的料理店吃饭，但眼下却没什么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