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虽然不想扫他的兴,但是夏尔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趁他心情好,将自己的那个盘算说出来——至少可以在他的心中留个底。
“陛下,公务上的事情我都已经报告给您了,现在还有一件是事关私务的,我想应该报告给您。”夏尔又躬下了身来,“是有关于您家族的私务。”
“嗯?波拿巴家族的私务?”路易·波拿巴颇为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家的私务跟他有什么关系。“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陛下。勉强来说的话……”夏尔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了一些迟疑和尴尬,“这应该是热罗姆亲王的一桩头疼事吧。”
接着,他将帕特森女士和她孙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了路易·波拿巴。
听到了他的话之后,路易·波拿巴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最后变成了犀利的凝视。
“夏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同他们接触?又为什么要答应他们的要求?你效忠的到底是我还是谁?”
这种显而易见的怒气很容易理解,作为君主,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臣下参与到他的家族私事来。“怎么,难道你对我的伯父的处置有任何意见吗?”
“我对皇帝陛下的处置没有任何意见,我效忠的也是您本人。”夏尔深深地沉下了腰,“请您不要误解,我只是帮忙转达了他们的要求而已。”
“别装了!”路易·波拿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大声朝他喊了出来,“你报告给我,本身不就是在说你赞同他们的想法吗!老实告诉我吧,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们给我任何好处都及不上您,如果我想谋求好处的话,继续追随您对我来说不是更加有利吗?”夏尔低声反驳,“如果说好处的话,我想只有‘稳定性’这个词。”
“稳定性?”路易·波拿巴微微一滞,勃发的怒气被他的回答稍稍遏阻住了。
“是的,在目前的大好形势当中,我反而看到了某种威胁。”夏尔趁着这个机会说了下去,“虽然趁着时机您已经登上了最高的宝座,但是波拿巴家族的根基在国内来说还是不稳,甚至在内部来说……可能还是缺乏某种稳定性。”
路易·波拿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既然您知道意思,那么我就直接点明吧,某些人以您的当然继承人自居,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而且还目无法纪。如果这样还就算了,关键是他的能力还不够,不足以压服内外的人,如果一直任由他肆意妄为的话,很有可能给您的伟大事业带来不可预测的风险……”即使是一贯的大胆,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夏尔依旧心里怦怦直跳,“为了避免党派和国家分裂,我必须帮助您去寻找某些办法。也许您觉得我没有资格而且多管闲事,但是对于波拿巴家族的忠诚,让我觉得我无法对目前的危机视而不见或者避而远之。”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效忠于约瑟夫,如果一旦出现了什么危机,你宁愿拥戴这个年轻人?”路易·波拿巴十分犀利地指出了他的真意。“所以你建议我,先把这个年轻人找回来,看看能不能当做继承人培养?”
“莫尔尼先生也十分不喜欢那个人,他可能很难为那个人效劳——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的话。”出于僭越的考虑,夏尔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给出了足够的暗示。
当听到他抬出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之后,路易·波拿巴的怒气终于慢慢地消失了,重新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他明白夏尔说的没错,他的弟弟确实完全看不上这个堂弟,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的话,恐怕约瑟夫真的很难得到弟弟和他手下、甚至特雷维尔家族的效忠——而这,无疑就是标志着波拿巴党人全面分裂,一切事业土崩瓦解。
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果。但是却又十分可能发生,说到底,在这个时代,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在这个平均年龄只有四五十岁的世界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个老人,天晓得上帝哪天会不会突发奇想,派个使者带走他和他的一切雄心?
他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夏尔。
也难怪这个年轻人暗自担心了——肯定也有不少人在担心,只是他明说出了口而已。
“可能您觉得我妄自揣测您,干涉了我无权干涉的事情,我也承认我可耻地僭越了,陛下。”夏尔抬起头来,诚恳地看着对方,“但是,请您宽恕我的僭越和无礼,因为这种僭越是出于一片赤诚的,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您的功业和雄心能够一一实现,而不至于被任何突如其来的灾祸所打断。如果我真的别有用心的话,我又何必冒着风险来跟您说这种话呢?我安享您赐给我的富贵不就可以了吗?”
这番诘问微微打动了路易·波拿巴的心。
确实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忠诚的话,他又何必跑过来触怒自己,提出这种问题呢?
“那个……那个年轻人到底怎么样?”
“那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年轻人,他的品质十分朴实,勇敢而且坚定,另外同样仁慈而且富有同情心。另外,他亲自上过战场,了解应该怎么样拿出勇气来执行自己的意志。”夏尔先是满不在乎地说出了一大堆溢美之词,然后后面加上了一个不算贬损的贬损,“但是,他的经历太少,美洲也没有地方给他一个完整的教育,所以他的谈吐还是比较内向,也有些幼稚,容易轻信他人。不过我相信,这对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缺点,在那么多优点的基础上,只要能够对他施展稍好一些的教育,是可以把他教成一位具有良好素质的……公民的。”
之所以给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夏尔看出来了,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路易·波拿巴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十分反对这个要求。
他也同样十分不喜欢他那个妄自尊大的堂弟约瑟夫。
“另外,哪怕不是作为继承人,您给自己多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帮手也是好事,您知道,我们将会同整个国家一同冒风险,而且是巨大的风险。”
夏尔趁热打铁,继续将自己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地倾泻了过去,“虽然有一些大部分的反对分子已经被我们镇压了,但是其中肯定还有不少心怀不轨的人忍气吞声,隐藏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在阴暗的角落里面继续力量,等待时机。我们必须睁大了眼睛,密切地注视着国内外一切不合常规的动静,至少您也要有足以信任的人来掌管或者监事首都的卫戍吧?”
在一个人刚刚达到顶峰的时候,向他冷静地指出所面临的风险不容乐观,这肯定不是讨喜的行为。不过,夏尔知道自己在成为亲密的助手之后,在这位君主面前具有一定的地位,某种情况下有资格朝他泼冷水,所以也就大起胆子说出了这番话。
“你只能接受这种方案吗?”又沉默了许久之后,路易·波拿巴低垂下了视线,“你和莫尔尼是怎么也不会考虑约瑟夫了吧?”
“这只是一个备选方案而已,而且是万不得已的方案。您还不老,您还可以拥有自己的继承人……只需要缔结一次受到了上帝祝福的正式婚姻而已。”夏尔恳切地看着他,“我发誓,我将一直忠于您和您的合法继承者,尽我的一切忠诚来保卫您的帝国!只有在最不得已的时候,我才祈求您施行这种方案,我比您更不希望这样的事成真。”
“好了,这件事我会考虑的。”路易波拿巴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允许告诉任何人!”
“遵命,陛下。”夏尔躬身行礼,然后告退。
第691章 弥留
当即将入夜的时候,夏尔踩着卫兵们艳羡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走出了杜伊勒里宫。
他确实对今天的觐见感到十分满意——虽然路易·波拿巴并没有明确地认可他的建议,但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在今天就说服路易·波拿巴,只要他肯认真听取,并且给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回答就可以了,而夏尔确实得到了这种回答。
那么很明显,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他很有希望把这件事办成,为自己在皇室当中增添一个帮手,把那个年轻人热罗姆·波拿巴拉入到自己的党派当中,虽然有可能会得罪约瑟夫·波拿巴父子两个,但是反正他们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再更加得罪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带着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他在侍从的带领下走出了宫门,然后准备登上自己的马车。
然而,当他刚刚走到车厢旁边的时候,车夫神色紧张地凑到了他的旁边,报告给夏尔那个他刚刚收到的消息。
当听到了他的报告之后,夏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特雷维尔公爵突发病危,根据医生判断已经无可挽回,现在进入弥留之际了。
“什么……上帝啊。”夏尔失声惊呼了一声,“爷爷……爷爷知道吗?”
“老爷已经知道了,就是他派人过来通知您的。”车夫恭敬地回答,“他已经赶过去了,还吩咐您觐见完之后立即去特雷维尔公爵府上。”
爷爷已经过去了吗?那是他多少年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啊……看来真的是最后时刻了。
“那就不要耽误时间了,赶紧去!”如梦初醒的夏尔跳进了车厢里面,催促马车赶紧快走。
马车在巴黎城当中一路飞驰,很快就载着他来到了特雷维尔公爵府上。
因为知道事情紧急,所以夏尔的马车不经过通传就直接驶进了大门,在前庭才停了下来。然后,夏尔慌忙从马车当中走了出来,沿着台阶一步步地向上面的府邸走了过去。
公爵府上此时已经慌作一团了,仆人们各个都神色焦急,只是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镇定,看来人人都知道老爷已经命在旦夕了。
其实夏尔倒是没有他们那么慌乱。
说实话,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在他出国之前,特雷维尔公爵的身体就已经十分不好,老是要缠绵病榻了,当时虽然嘴上没说,但是他心里觉得对方确实可能命不久长,所以现在倒也不是很惊讶。况且,特雷维尔公爵和他的关系并不是特别亲密。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夏洛特。
既然已经通知了爷爷和自己,那么夏洛特肯定也已经被通知了,她肯定也已经从家里赶了过来——天哪,夏洛特该多伤心啊!
一想到妻子此刻的心情,夏尔就忍不住有些发紧,寻思该怎么安慰她。
于是,一走进宅邸,他就命令仆人将他带去公爵的卧室去。
当门被打开的时候,所以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果然,爷爷还有夏洛特都已经到了,不光是他们,小特雷维尔公爵和夏洛特的两个兄弟菲利普和欧仁也都在这里,大家都围在了公爵躺着的那张大床上。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夏尔很快就发现他们的眼角都或多或少地挂着眼泪,只是都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而已。
顺着他们的视线,夏尔看到了躺着的公爵本人。
他的面孔呈现了那种久病不愈的人所特有的死灰色,满脸都是皱纹,就连胡子也已经全白了,他的身体因为多日的病痛已经变得很瘦削,就连眼睛里面也没有任何神采,显然这个人从精神到肉体都已经完全枯萎了。
这时,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的缘故,公爵轻轻地动了一下脑袋,已经涣散的眼睛微微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老人和年轻人无声的对视着,片刻之后,好像犹如被年轻人的那种活力四射的光芒所刺痛一样,特雷维尔公爵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又睡了过去。
“抱歉,我来晚了。”看到公爵已经衰颓到了这种地步,夏尔心里微微一痛,然后抱歉地躬了躬身,走到了床边。
“夏尔,夏尔!”夏洛特鼻子一酸,然后赶紧抓住了丈夫的臂膀,把头埋到了夏尔的肩膀上,避免让自己哭出声来。
当夏洛特伏在自己肩膀上微微抽泣的时候,夏尔心里也很伤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这个家族当中,她对爷爷的感情最为浓烈,因此大限来临的时候,恐怕也没有人比她更加伤心了。
“人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好了,洛洛特,别哭啦。”他低下头来在夏洛特耳边轻声劝慰着。
“我知道……我知道啊……”夏洛特一边回答,一边不住地抽泣着,泪水很快就让她的衣服湿透了。
被她的抽泣声所感染,小特雷维尔公爵父子三人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一时间哀声充斥在整个卧室当中,让人禁不住也心生悲戚。
尽管父亲死后自己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新一代的特雷维尔公爵,但是夏尔的这位堂伯父仍旧在发自内心地痛哭着,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流淌。
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出于天然的父子之情,恐怕也是出自于父亲走后自己再也难以享受如今这种只需要服从命令的生活的恐惧吧……在公爵走后,他再也没有人可以指引自己的方向,而需要自行驾船航行了。
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人突然被人舒适的卧室突然扔到了寒风当中一样,迷茫中又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那么爷爷呢?他应该也会同样伤心吧?
夏尔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爷爷。
这个老人,头发已经完全花白,脸上同样布满了皱纹,他正死死地盯着公爵,看上去和躺在床上的哥哥一样精力衰颓,再也没有了平常的那种锐气。
他站在床边,轻轻地抓住了公爵干瘦而且皱巴巴的右手。
虽然他并没有哭出声来,但是眼角慢慢溢出的泪水,和不住颤抖的手,表明了他的心情此时是何等的激荡。
因为担心老人伤心过度,夏尔轻轻地又拍了拍夏洛特的背,然后松开了她,轻轻地走到了老人的身旁。
“爷爷……”他想要出声安慰,但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满怀担心地看着对方。
“我没事,不用担心。”老人这时好像如梦初醒一样,摇了摇头。
接着,他囫囵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泪眼朦胧地四处打量着卧室。
“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夏尔只是抓住老人的手,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也曾我的家,你的曾祖母就是在这里把我带来人世的。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你的曾祖父就在这里跟我们告别,让我们逃离了暴民的掌握——等到波旁回归的时候,蒙路易十六的恩宠,这座府邸被重新发还给了菲利普,然后他重新修缮扩建了它。”他的声音十分颤抖,好像整个人都被拖回到了回忆当中,“但是我已经五十年的时间都没有踏足过这里了,五十年!一个人还能有几次五十年呢……”
说着说着,老人的眼泪又慢慢地流了下来,“还好,我的孩子,你再也不用忍受这种事了,我们兄弟奋斗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你们又重新拥有了一切……至少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抬起自己哥哥的手,送到了夏尔的面前。
“夏尔,感谢他吧,没有菲利普,在那场恐怖的风暴里面我是活不下来的,你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他拼了自己的命,把我带出了国,又想尽办法谋生路供养了我,天晓得那时候他为了我他多吃了多少苦头……他对我的恩情,我是永远永远没法偿还的。”他喃喃自语,就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我们一生,总得对几个人讲良心。”
夏尔遵从了爷爷的意志,握住了公爵那已经满是皱纹的手,感受着已经极其微弱的搏动,心里头满怀感触,本人都要哭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公爵的衣服上别着一枚百合花形的徽章。
病重期间衣服都是十分轻便的,这应该是病人在弥留之际特意要求穿上的吧……
哪怕承认百合花已经消褪的现实,他在内心当中也依旧是个保王党。公爵毕竟是个公爵啊……夏尔禁不住在心里苦笑。
不过,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哪怕心里对旧日的荣光和特权恋恋不舍,但是他也能够面对现实,按部就班地依据形势来部署家族的事业,这不也算是本事吗?
就让他带着这枚徽章入葬吧……就如同往昔的那个时代一样。夏尔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公爵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手已经被弟弟的泪水打湿了,但是他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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