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胡说!简直不知道收敛了吗?!”在这种攻击性极强的诘问之下,夏尔终于忍不住发作了,“让我害怕?就凭你吗?别以为自己有点儿小聪明就怎么样了,少自鸣得意了!没错,你确实让我吃了亏,但是那只是因为我自己让自己盲目了而已!一直以来,我只是因为爱护你才一直迁就你的……结果你倒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了?我用得着害怕你?别忘了,要不是我……我实在舍不得让你遭罪,你早就被我惩罚到关一辈子不见天日了!就这样你还跟我说着说那……你以为我什么都该顺着你吗!”
“那好啊,您就按照自己说的,把我关起来吧!我受不住您的恩惠了,也不想继续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了!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您给我了头脑和智识,却还要求我像其他人那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吗?如果……如果您饶恕我的代价就是继续让我像之前那样当个洋娃娃,那我宁可您不要原谅我,您想要关我就关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别以为这里是英国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夏尔含着怒气低声呵斥了起来,“告诉你,我随时都能叫人把你押回去,然后让你老老实实不见天日!”
虽然他发出了这个可怕的威胁,但是他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生气,只是为了维护住兄长的颜面,才发出这种威胁而已,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话太没有威胁力了。
是啊,他的妹妹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这让他感觉又新鲜,又有些不可思议。
一直以来都压抑住了自己,她是不是太辛苦了点啊?他脑中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如果您真要那样做,那您就去办吧,我是绝不会反抗的!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接受您的任何处置,而且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在他的这种威胁面前,芙兰仍旧毫无退缩,直直地瞪着自己的兄长,“而且,您放心,我这次再也不会寻思了,因为……死过一次的人不愿意再次去尝试死一次,我体验过那种感觉,所以我再也不想继续尝试一次了,而且,我也不愿意再让您和爷爷伤心——尤其是不愿意让您伤心。所以,您放心吧,您有随意处置我的自由啦,不用担心任何后果!那么,您就去做吧,您就用这个来回报我对您毫无保留、甚至也不追求回报的热爱和崇敬吧,反正您也不会因此损失掉什么……”
这种反讽夏尔当然听得出来,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皱着眉头蹬视着对方。
就这样,两兄妹毫不相让地对视着,因为大吵了一通,同时都因为心绪激动和快速说话而气喘吁吁。
夏尔终于感受到了,那种绝不退让的决心,和一定要达到目的才罢休的气势。
简直就如同自己那样。
是啊,不错,确实是我言传身教出来的啊……虽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但是终究这是现实。
那个幻想中的纯真无邪的天使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面前这个美丽而又聪慧、又决不缺乏决心的女子。
就在这次疾风骤雨般的争吵当中,他终于默然接受了这个现实。
总该有个人退让一步吧。
哎,好不容易才让一切都稍微消停,重新回到正轨上,又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真要有这种才能的话,不用也是挺浪费的。
“好吧……如果你真要觉得自己了不起,那就让现实来教育教育你吧。”最后,夏尔叹了口气,“回国后我会安排的,你得从小事做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可以自傲的。另外,不管受到了什么挫折,不管因为任何人而觉得受到了委屈,别跟我事后抱怨,我听不得这个!抱怨的可怜虫在我这里绝对得不到怜悯!”
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芙兰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我会的,先生,您绝不会为今天失望的。”
第657章 威灵顿(一)
在欧洲西陲的这片岛国来说,1851年的春天比以往要暖和得多。才刚刚到四月底,就有连续不断的晴天普照大地,树林间鸟语花香,乡野之间绿草茵茵,到处都是盎然的春色。
在艳阳高照之下,几辆马车沿着伦敦向肯特郡的大路向沃尔默城堡疾驰而去,远处的城堡的灰色高墙,已经在树林和草地之间若隐若现。
“先生,您有幸生在一个十分美丽的国家里。”
因为即将到达目的地了,所以坐在车厢当中夏尔一扫路上的疲惫,面带笑容地对坐在他旁边的人恭维了起来。
他这种话倒也不是纯粹的恭维,因为最近罕见的大晴天,让这片茵茵绿草更加显得勃勃生机,的确是一副充满了英国特色的图景。正如夏洛特所说的那样,英国乡间的风景总是让人十分欣赏。
“德·特雷维尔先生,在我看来,法兰西也有她无与伦比的美。”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人,也以同样的热情向他恭维了一句。“就我来看,每一个对文明有所仰慕的人,都会对您的国家心向往之!”
为了方便夏尔在英国玩得开心,英国政府特意安排了一个外交官随同他一同游览,同时为了照顾夏尔的情绪,他们挑选人的时候,还特意以法语娴熟作为标准,更加让夏尔感到高兴的是,这位名叫约翰·米尔森的外交官不仅法语娴熟,而且确实好像对法国也充满了好感,所以对他的这项任务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于是,一路上夏尔和他倒也谈得很来,也算是减少了一点路途中的无聊。
就在他们的谈话之间,马车已经来到了城堡的附近,速度也开始减缓了。
我就要见到那个时代硕果仅存的巨星了吗?
夏尔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怪异的激动和兴奋感,为了舒缓这种紧张,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扭了扭自己的领带。
“嗯,总算到了。”夏尔舒了口气,然后略有些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原本您是不用跑上这样一趟的。”约翰·米尔森的略微歉意地朝夏尔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是退休状态,那我们可没办法支使动他,这一点倒是请您谅解。”
“真希望公爵不会觉得我的拜访很烦人。”他低声自语。
“他可一定会感激您的,毕竟可不是常有人来拜访他。”仿佛是看出了夏尔的紧张似的,这位官员面带笑容地朝夏尔回答,然后他略带遗憾地轻轻耸了耸肩,“本来,按理来说可不仅仅会是我跟您一起来而已,可是……我们的外交大臣阁下,机灵地摆脱了这种令他不快的任务。”
“他确实公务繁忙。”
“公务繁忙是一个方面,不过另外一个原因倒是更为重要……”约翰·米尔森脸上仍旧带着那种看不清情绪的暧昧笑容,“很少有人像您一样,愿意主动去面对如此严峻的公爵……说到底,整个政府都为他的退休而松了口气。照我说啊,您又何必来找他自讨苦吃呢?在英格兰您是尊贵的客人,到哪儿去都能受到隆重的接待,我也能跟着沾沾光——唯独到了这里不行。”
这一点倒是实话。
作为一位军事统帅,威灵顿公爵向来都习惯了说话直来直去,甚至可以说是傲慢尖刻不留情面,在军队中这种作风可以得到爱戴,但是在讲究办事圆滑的政界就行不通了,所以政府几乎没有多少人喜欢他。
同时,因为他的资格实在太老,功绩实在太高,所以几乎有完全的资格可以训他的这些后继者们,自然而然,在他退休之后就很少有人愿意跑过来自讨没趣了。
“您可把我吓住了,先生。”夏尔苦笑着朝他微微躬了躬身,“公爵,那对我们肯定更加不会心怀善意。”
“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先生,您一定明白的,否则您就没法过来了,不是吗?威灵顿公爵和女王陛下不同,他可不会特别将政府的顾虑当回事。”
约翰·米尔森笑着朝夏尔点了点头。
虽然碍于英国政府的指示和自身的立场,他无法直接给出答案,但是他以一种外交官特有的圆滑给出了暗示。
“哦,我明白了。”夏尔站了起来,然后朝对方点了点头,感谢了对方出于善意所给予的善心,“我想,一个在几个小时之内拯救了一个国家的人,是有资格对他的后辈们傲慢的。”
“谁说不是呢?”这位外交官又潇洒地耸了耸肩,然后随同他一起走下了马车,“好了,先生,预祝您能够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教益。”
……
因为事前就得到了通知,所以城堡的仆人们对访客的突然到来并不显得惊讶。
他们以一种沉默中隐含傲慢的态度,冷淡地接待着这几位客人,而约翰·米尔森也只能苦笑着朝夏尔摇了摇头,表示了他的无能为力。
因为事前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夏尔对此并不以为忤,一边嗅着那种因为建筑年久而积存的特有的潮闷气味时,一边恭敬地跟在老仆人的后面,沿着城堡古老的走道慢慢穿行着。
苏尔特,威灵顿。
这些久经沙场的统帅们,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归隐之后住在这种古代城堡里面呢?夏尔的心里突然闪过了这样的疑问。
带兵打仗多年的他们,都给自己积存了大笔财富,可是却把这钱花在了这种东西上面,唯独这一点他不太理解。更加令人疑惑的是,住在这种潮湿昏暗的地方,他们还能够活到八十多岁。
也许这也是他们的特殊之处吧?
反正我可不喜欢住在这种地方。夏尔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然后中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公爵的卧室门口。
当老仆人的手放在门口轻轻敲响时,夏尔的心禁不住咚咚直跳起来。
房间的门被缓缓打开了,然后,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夏尔慢慢地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两道毫无感情的冷酷视线。
这股视线,来自于一个躺在摇椅上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仍旧遮不住年轻时的俊朗外貌。
而高高的额头,和犀利的视线,又显示出了主人无比的高傲峻刻。
虽然摇椅轻轻晃动,但是他却好像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盯着这个年轻的访客。即使躺在摇椅上,他也好像站得比任何人都高。
这就是滑铁卢的胜利者,大不列颠曾经的守护神,那个曾经和皇帝交手,创下了无比辉煌的功业的人啊!
夏尔轻轻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躬下了自己的腰。
“公爵阁下,十分有幸能够见到您。”
他如此恭敬的礼节,换来的是公爵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微笑,又不带有多少笑意。
“这确实是你十足的荣幸,小拿破仑派来的小家伙。”
他的声音里,虽然依旧充满了那种无情的魄力和傲视一切的雄心,但是仍旧掩藏不住深处的那一点虚弱。
显然,他的生命也终于就要走到尽头了。
然后,他微微抬起身来,靠在了椅背之后,冷淡地打量着夏尔。
“法国人这次倒懂得让长得好看点的人来掌权了!”片刻之后,他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调侃地说了一句感言,然后做出了一个手势,示意夏尔找个地方坐下。“早这么聪明,我们又何必死上那么多人呢?”
“谢谢您的夸奖,阁下。”夏尔缓缓地抬起身来,然后找了个比较挨近摇椅的座位坐了下来,“不过,容我辩解一句,我们掌权可并不靠长相。”
“就算不是靠这个,那也差不多了。”公爵仍旧不为所动,“看到出来,你们很为自己最近的征服而得意……但是,你们征服的不是一个英雄的法国,而是一个平庸的法国,算不上什么伟业!不过话说回来,英国倒也同样如此——它同样平庸得令人难以置信了。所以,光芒都消失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倒找足了戏台……”
“您尽可以评论我们,我十分乐于接受您的批评。”夏尔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这位公爵,“”
“小家伙,他们说你是亲英派,不过我从看你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了,你除了自己谁也不亲。”在夏尔如此不卑不亢的应对下,公爵冷漠地将手从膝盖上收回,交叠在了胸前,然后略有些傲慢地看着夏尔,“不过这很正常,你要不是如此我倒会感到奇怪,波拿巴和他的信徒们不应该都是这样的吗?你只是在做你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恐怕罗素先生和帕麦斯顿先生也会这么想,干我们这行的人,确实不太相信别人的善意,”夏尔不动声色地回答,“不过,这并非什么重要问题,我的诚意并不重要,我的行动才重要。”
顿了一顿之后,夏尔继续说了下去,“另外,即使您是英国人,即使您击败了皇帝,即使……您现在年迈得只能躺在这里缅怀过去了,我仍旧十分崇敬您。正因为我十分崇敬您,我们也能够容许老人缅怀旧时代……”
漫长的停顿,几乎让夏尔以为他就要发怒了。
“哈哈……有意思!”威灵顿公爵突然大笑了起来,“比起我国的愚氓来,我倒更愿意同一个上流人说话——哪怕他是一个法国的上流人!”
第658章 威灵顿(二)
虽然这种笑声当中决不存在宽容或者友好,但是在威灵顿公爵的大笑声当中,夏尔突然感觉原本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我原本以为您对我们的成见要更加深一些。”夏尔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再度向他躬身致意。
“我对任何人都不抱成见,反正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得所有人都已经快忘了它。”公爵轻轻摆了摆他那已经布满了褶皱的右手,“再说了,如果不列颠需要对之前的敌人抱有成见的话,我们在全世界都找不到人可以做朋友了。”
也许是发自内心的感叹,似乎让他更加显得苍老了,也让那种傲慢凌厉的气势衰减了下来。公爵看着前方的虚空,似乎是在感叹自己已经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没错,他自己也知道,他就要成为一个时代最后的终止符了——而且未必有多少人为此感到遗憾和失落。
“即使再过一百年,甚至两百年,您的勋绩也绝不会被人遗忘。”夏尔发自内心地再度恭维了一句,“哪怕是法国人,也觉得您是不列颠的伟人。”
“恐怕不会有很多法国人这么想。”公爵少许的惆怅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种讥讽的表情再度让他显得卓有神采,仿佛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展示自己的精力一样,“据我所知,大多数法国人都认为我只是运气好,如果稍微上帝开开眼,我的脑袋大概已经被老近卫军踩成渣滓了……”
在公爵如此的嘲讽下,夏尔不由得有些尴尬了。
因为他说得是实话,在法国,确实有不少人对滑铁卢战役的失败很不服气,认为威灵顿只是靠着运气才击败了皇帝——不仅仅是一般人这么想,就连许多历史学家和文学家都是如此。
梯也尔在自己的历史著作是如此说的,雨果在《悲惨世界》里面甚至无视战史事实,夸大了英军损失和崩溃的程度。
出于民族主义的自尊心角度而言,这种不服气的心态倒是非常正常的,甚至还是值得鼓励的。只不过夏尔并没有同他们分享这种民族主义自尊心,所以明明是比他们更加“又红又专”的波拿巴党人,他却可以毫不介意、并且实事求是地表示对公爵的尊崇,夸赞对方的功勋——当然,在路易·波拿巴面前,他就不会如此表现了。
“在法国确实有一些人这么想,我想您也能够理解他们的动机。不过,我认为,这种表现是毫无必要的,无视现实甚至比失败更加可怕。”夏尔为了避免既不像是在贬损法国人,又十足地表现出对公爵的尊敬,因此显得字斟句酌,“您表现出了非凡的机智和镇定,您的士兵展示了令人惊叹的勇气和毅力,因此您赢了。在一场决定命运的战斗当中,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上帝的眷顾从来不会降临。我是波拿巴党人,我尊崇皇帝,但是我承认法兰西在滑铁卢那无可挽回的失败,并且愿意为她重新站起来而努力。”
在夏尔如此表述的时候,公爵一直都在看着他,好像是在判断这个年轻人的诚意似的。
直到最后,他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以此来表示。
“不管怎么说,至少您有上流人该有的风度,而且还能够明白事理,现在的小家伙们,哪怕能做到以上两点的都少得可怜了。看来……我毕竟倒也可以对今后的欧洲有些期待。”然后,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公爵微微皱了皱眉头,“您今天就打算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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