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399章

作者:匂宮出夢

在这种情况下,第五共和国的议会权力和影响力被削弱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以至于议员自己都对出席议会兴致缺缺。

在第五共和国,议会经常有许多议员无故缺勤,出席率往往不及一半。甚至有一次,还闹出过仅仅只有几十位议员出席会议,然后每个人代替十几个同僚投票的笑话。

直到2008年之后,宪法修正后通过的国民议会新规章规定,凡每月委员会议事缺勤超过两次者,将受到当于议员公务补贴的25%的罚金,这才勉强把议员的缺勤率控制在五分之一以下。

所以,在实际情况下,20世纪后期乃至21世纪的法国,都是一个总统拥有绝对权力的国家——亦即为19世纪的政治理论家们所鼓吹的“民选皇帝”。

路易·波拿巴未竟的事业,终于被出身贵族家庭和军队的戴高乐完成了;法国军队和议会超过一个世纪的斗争,也终于在他的政变当中落下了帷幕。

而我……现在还要和这群猴子咬一咬。

夏尔带着某种遗憾和兴奋交织的心情,看着面前这群严肃的议员们。

毕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他需要一些心理慰藉来使得自己看上去更加好斗而不露怯。

无声的较量,甚至在听证还没有正式开始之前就已经持续多时了,然而直到现在仍旧不分胜负。

时间已到。嘈杂的议会大厅突然陷入到了一阵短暂的寂寞当中。

“德·特雷维尔先生,”也许是对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态度感到恼怒的缘故,议长的声音一开始就十分傲慢生硬,“您今天是代替您的部长来出席听证的吗,为什么直到昨天仍旧没有人告诉我们?”

“很抱歉,先生,部长得了急病,突然无法视事。”夏尔的脸上仍旧带着那种模糊的微笑,语气也十分平静,“所以,尽管他十分乐意来聆听您和其他议员先生们的指点和教诲,但是医生的嘱托仍旧让他无法成行,不得已之下,他就只好让我过来了……这是一个临时措施,还请您原谅。不过,我相信这对今天的听证并不会造成什么妨碍,因为部长已经委托我全权代表他了。”

“那么……”议长微微抬了抬下巴,“在今天,您可以对您的部长的一切行为、以及您今天您自己的言行,作出解释,并且承担责任吗?”

“毫无疑问,先生。”夏尔马上回答,不带任何迟疑,“我为所有事情负责。”

“好的。”议长狠狠一笑,然后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乎像是怒吼,“那么,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陆军部拒不执行国民议会的建立议会直属部队的决议?”

“为什么不执行?”几乎像是得到了一声发令枪似的,在议长发问之后,许多议员也在议席上纷纷鼓噪了起来。排山倒海般的吼声充塞到了夏尔的耳膜。

然而,这个阵仗并没有吓倒夏尔。

“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并不执行议会的决议,先生。”夏尔平静地回答,“我们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这个决议。众所周知,军队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军令的一致性。一直以来,我国军队都是经过陆军部的指挥体系来指挥调动的,现在您要求我们建立从属于另外一套指挥体系的军队,从根本上违反了我们所知道的任何军事规则,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想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研究和协调,看看这到底可不可行。”

“我们不是叫您研究,只需要您服从命令!”议长打断了他的话。

大声的喧哗也在同时响起。

如果是一般的年轻人的话,已经会被这种阵势吓慌了吧。

但是,夏尔事前早有准备,所以还是不慌不忙。

“执行命令虽然只是两个词,但是有时候却无比复杂,先生。”他昂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议长,“试问,如果有一天——比如说明天吧,某个国家突然对我国发动了进攻,我们是应该第一时间就让所有军队准备好迎击,然后调动全部军队去和敌人殊死搏斗,还是应该先来这里,静静等待着议会的决议?否则我们将有很大一支部队,根本无法用来迎敌?”

也许是因为这个反诘实在太过于有效,以至于大多数人一下子哑然失语。

“所以说,自从得知了诸位的意见之后,我们也一直在为此伤神准备,看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兼顾诸位尊敬的议员们对安全的顾虑,又不妨碍到陆军一贯的光荣传统……”

“议会是国家的立法机关,它有权保卫自己,并且有权修订法律,将一支卫队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先生,这不是一个要求,这是一个命令!”听到了夏尔这种虽然谦恭但是明显敷衍了事的回答之后,议长终于勃然大怒了,“我们,以法兰西的名义,命令您和陆军部,马上执行我们的决议!”

“如果您要提宪法的话,那么……我想说,根据共和国的宪法,总统是军队的最高领导者,他对军队有支配权……一切对军事体制形势的改动都应该得到总统的准许。”夏尔貌似犹豫地皱了皱眉头,“而现在,我们没有得到总统任何形式的首肯,请问如果未经他的认可而随意更加军队体制的话,这究竟算不算尊重共和国的法治精神呢?这究竟算不算尊重议会呢?”

“您是在藐视议会吗?”议长反问,“我提醒您,您要为今天所说的一切负责。”

“不,我想您误解我了,我对共和国,对总统,对议会是一样的尊重,所以我按照我的职责来行事,总统如果不点头的话,我们确实难以执行这种决定。当然,在这之前,如果您或者其他议员先生们觉得不安全,那么我愿意为了保护诸位的安全而竭尽全力,我可以让部里增调两个营,甚至增调一个团来保卫诸位……”夏尔的表情虽然温和而谦卑,但是语气几乎像是在调侃一下,“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想办法调集更多人来,只要波旁宫周围塞得下!”

这个回答,因为实在滴水不漏,所以愈发惹起了议长的怒火。但是这种火即使燃烧得再为炽烈,也只能被他强行摁在了心中。

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公开说建立直属部队就是因为不信任总统和陆军部。

“从您的回答来判断,我想您是无法胜任目前的职位的。”议长冷冷地说,“或许您的部长也是如此,我们有理由要求总理更换更加可靠的人选。”

“毫无疑问您当然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种露骨的威胁面前,夏尔低下了头。

正当人们以为他这是在对共和国的立法机关表示谦卑时,他突然抬起头来,然后加大了声调。“那么,我可不可以用自己的私人身份说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呢?”

“不!”也许是感到不对劲了,议长直接制止了他,“您今天只是被召来听证的,您无权就无关于您的事情发言!”

“您刚才指责我藐视议会,我认为这个指责十分偏颇,不符合事实,因为我对共和国和议会充满了尊敬。”夏尔直视着对方,好不退让,“真正值得争议的是,这个地方是否尊重自己?当共和国的数百万公民,被毫无理由地剥夺了自己的公民权时,这个立法机关是在自己玷污了自己的神圣性……”

“砰!”“砰!”

议长敲了敲自己的锤子,但是毫无效果,夏尔继续说了下去。

“……当总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毫无理由地侵蚀了自己对军队的统辖权时,这个立法机关是在玷污了自己的合法性……”

已经有人向夏尔走过来了,看来他马上就要被架出去了。

这种毫不尊重议事规则的行径,毫无疑问会受到惩罚——但是在总统的庇护下,他不会受到任何真正的惩罚。

夏尔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想,在这些问题上,总统也许需要诉诸全民,让国民来判断对错!只有这样,共和国的宪法才能够得到保障,所有公民的合法权益才会得到尊重!”

“诉诸全民!”

“诉诸全民!”

就在这个时候,按照总统之前的授意,少部分支持路易·波拿巴的议员突然从沉默当中爆发了,他们整齐划一地喊了起来,“发起公决!”

来架夏尔的人,在这一片吼声当中迟疑了,停下了脚步。

看着这群突然跳起来大声鼓噪的家伙,夏尔心里不由得感觉到了一种‘羞于与他们为伍’的厌恶感。

啊,我们的盟友和我们的敌人一样讨厌。

算了,迟早他们都得闭嘴,不着急。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真正让多数派秩序党有些慌神了。

他们互相面面相觑,好像在问事情为什么要闹到这一步。

诉诸全民表决——对他们来说,比在权力斗争当中失败还要可怕。

如果是梯也尔或者马拉斯特这种人,自然宁可斗到底,但是对数百名不那么坚定的议员来说,反正可以随时改换门庭,又何必闹到这种地步呢?

他们好不容易才剥夺掉了数百万公民的投票权,自然不可能希望这一切再度回到原样。

就在这种少数派欢腾,多数派沉默的难得一见的奇景当中,夏尔终于感到一阵窃喜。

因为他知道,他们的威胁战术已经奏效了。

“先生,我再说一次,部长阁下随时准备给议会增调一个团,让诸位更加有安全感。”在面面相觑的议员们面前,夏尔微笑着朝议长耸了耸肩,“请随时给我下令吧。”

第537章 卡尔·马克思再评特雷维尔

在这数年当中已经给欧洲人民奉献了极多荒唐事的法国,如今又闹出了一桩大笑话。

这一场笑话发生在波旁宫。

神经过敏的资产阶级布尔乔亚们,总爱宣称议会是解决当前一切问题的最好方法,夸口说这是上帝最为伟大的造物,可以消除一切祸端,然而这场丑剧却让这种无聊可笑的吹嘘一下子就现了原型。

这场笑话是这样的:在一次议会质询当中,夏尔·德·特雷维尔,一位法国政府官员,公开宣称议会违背了宪法,并且拒不接受议会的命令。

而貌似不可一世的法兰西国民议会议会,虽然在受到了他的挑战之后怒不可遏,但是却在一片吵吵嚷嚷当中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这是一桩多大的笑话啊!

1848年6月杀气腾腾地宣称要血洗巴黎才罢休的国民议会,如今却被人公然挑战却毫无办法!甚至连保卫自己也是如此迟疑!

一言以蔽之——这个貌似强大的怪物,如今已经因为精神分裂而陷入到了瘫痪当中。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恐怕我们要从夏尔·德·特雷维尔这个人身上说起。

——如果之前注意过笔者的文章的话,恐怕会对这个人并不陌生。这个年轻人是路易·波拿巴最为倚重的部属之一,协助他谋篡最高权力的助手。

而这个人也因为犯下了这累累罪行而受到了路易·波拿巴的无数奖赏——先是在铁道部中任职,现在又被放到了陆军部当中。

正因为如此,我们倒可以从这位年轻人的言行中,看出那位爱丽舍宫内捉摸不定的幽灵的倒影。路易·波拿巴将自己的这位亲信和得力助手放进陆军部,本身就证明了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么急迫,他急于拉拢军队,以便为自己那昭然若揭的目的做铺垫。

议会中的秩序党当然也能够看出这种阴谋的痕迹,他们也同样作出了一个措施——他们要建立一支只属于议会的军队,以便同路易·波拿巴分庭抗礼。

然而,在波拿巴党人控制下的陆军部,直接拒绝了议会的决议,然后特雷维尔就在议会的质询当中发了一大堆的言辞,表示自己拒不接受任何分散陆军部指挥权的措施,最后公开宣称自己怀疑议会的合法性。

一个政府官员,公开质疑议会的合法性!

数年未息的法兰西荒诞剧终于又演到了全新的一章。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年轻人在国民议会当中的表演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反对议会的公开鼓动,甚至可以说是波拿巴党人和秩序党人公开决裂的总预演。

两派政治人物镇压人民时其乐融融的假笑,终于在排除了一切敌人之后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恶毒嘴脸。

这再一次重复证明了布尔乔亚议会迷的虚妄——议会绝不会天然地带来国家的团结,相反,如果国家在撕裂,议会除了痉挛之外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甚至会给国家带来更加剧烈的痉挛。

而透过他们所争论的焦点,我们还可以发现更加有趣的东西。

那就是,这两派政治人物,一开始就将斗争焦点转移到了军队上面。

出于伯父留下的教义,路易·波拿巴一开始就注意夺取军队欢心,根据宪法规定,总统对军队也确实有支配权。但是,他不能亲自指挥军队——这就意味着只有当军队中最高指挥对总统俯首听命时,总统才能真正掌握军权,也正因为如此,几乎从一开始他就谋求让军队的统帅变成自己人。

经过了多次的努力之后,这位奸猾的野心家终于让自己的党徒当上了部长,而且还让他那个除了年纪之外,狡诈、贪婪和其他恶党毫不逊色的亲信也一同参与到了其中。

很显然,如果他的计划继续实施的话,那么法国除了军事政变之外,将不会有任何其他的结果。

路易·波拿巴的狂想,虽然邪恶但是并且新事物。

如果通过明智的双眼来透视历史的话,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不管多少年来法国政府的御用史学家们怎么掩饰这件事实、怎么鼓吹所谓的‘光荣’与‘秩序’,自从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这个高傲而又谦卑、冲动而又保守、杰出而又充满了庸俗的国家一直都是受到她的军队的支配的。军队可以任意服从或者抛弃一个政府,而得不到军队支持的任何一个政府都只能垮台了事。

当然,在帝国时代、在复辟王朝、在七月王朝以及在1848年的共和国时期,依靠或者协助军队进行统治的阶级有所不同。在帝国时期,是获得了土地的农民以及小资产阶级这个1789年革命的产物占统治地位;在复辟时期,是跟随着波旁家族回归法国的大贵族大地主们占统治地位;而在路易·菲力浦统治时期,是银行家们占统治地位。

而1848年的共和国,不也是同样的吗?那位屠夫卡芬雅克将军,不也正是在军队的支持下,才得以血洗巴黎,镇压掉真正的革命者的吗?

这些人在1850年继承者们,难道除了继续向军队献媚以夺取可鄙的权力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创见吗?

由此我们可以看见,这群匪帮即使再怎么狡诈凶残,他们也无法给出什么新事物,而只能随着老拿破仑的教义来行事——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这个国家最腐朽、最反动、最落后的一群渣滓。

路易·波拿巴除了狡诈之外,并没有德行和威望,在其他欧洲国家的眼中他也不值一提。为了谋夺原本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他只能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以帮助,借已经逝去的名字、借助已经垮台了的帝国,以便博取那些仍旧沉醉在旧日幻象当中的人的欢心。

而这一套,却出人意料的受欢迎——人们在历史长河当中总会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认为一切是可以重现的,而过去的总是好的。

靠着“帝国”这个已经被洗去了血腥气只剩下了所谓的‘荣光’的招牌,路易·波拿巴还将骗取到多少东西呢?

然而,路易·波拿巴的敌人们却更加虚弱。

在以欺骗手段夺取了议会多数地位之后,七月王朝的残渣们——那些精明务实的资产阶级们——并没有想要耽误任何时间,他们从一开始就为排除自己最厌恶最害怕的革命者而努力。他们通过一次次的内部清洗,将坚定而有战斗力的议员统统赶出议会,然后他们立法,剥夺了一大部分法国公民的选举权。

这些躲在阴影后的蛊虫们,自以为已经吞噬了革命的一切成果而沾沾自喜,他们绝没有想到他们的成功吞噬了他们自己。

他们削弱了自己的合法性,使得议会在人民心中非但不能成为代表机构反而声名狼藉,当他们面对波拿巴党人“诉诸全民”的威胁时,他们甚至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多少抗议也做不出来!特雷维尔在波旁宫对他们的嘲笑,其实颤动着的是爱丽舍宫的黑影。

然而,任何具有头脑的人都看得清楚,德·特雷维尔这样的小丑的威胁,只是威胁而已,波拿巴匪帮是绝对不敢如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将权力都交给人民的。但是,这些虫子们在这种威胁面前只敢瑟瑟发抖,因为他们绝对不敢面对人民!为了继续享受自己偷窃来的果实,他们甚至不介意向一个姓波拿巴的小人物摇尾乞怜!

在人民面前有多么穷凶极恶,在匪徒面前就有多么软弱无力——这是一切自诩为国家精英的布尔乔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