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398章

作者:匂宮出夢

“你说‘我们要谨慎从事,只需要有限度的战争’,完全是总统的想法吗?”将军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地严肃,“以你对他的了解,他日后也会是如此吗?而不会像他的伯父那样,被轻易得到的胜利所冲昏头脑,最后毫无顾忌地与所有人为敌?”

他的问话,突然引起了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是不是问的太多了?一瞬间将军心里有些后悔。但是这时候他已经没法收回他的话了。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至少现在一切都还好。”夏尔终于打破了那种冰冷的寂静。“如果未来真的会变成如此的话,我会想办法劝阻他的。”

“如果到时候他不听从你的劝告呢?”将军追问。

又是一阵沉默。

“我会尽我的一起努力来使他,哪怕为此触怒他,破坏掉我们之间的信任也罢。”夏尔回答。

他的回答,终于让将军松了口气。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极端自私自利的野心家呢,还是心怀壮志的理想家呢?

他实在看不清这个晚辈。

他不清楚的是,这个在史书上见证过一切的年轻人,并不是多么理想主义,只是不想落得为路易·波拿巴和他的帝国陪葬的下场而已——为此他愿意做出一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在冰冷的寒风当中,将军在夏尔耳边低声说,“我希望……我们能够阻止他。”

第535章 野心与预见

难以想象当夏尔听到将军这句话时的惊愕。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这个叔叔,好像要从中看出阴谋或者疯狂的味道。

这个提议太令人惊悚了,几乎让他下意识地怀疑这个人其实是反对派派过来的卧底,实际上是为了离间夏尔和总统才故意接近夏尔的。

与路易·波拿巴分道扬镳,他虽然确实有隐隐约约地担心过(这年代又有什么东西是确定无疑的呢?),但是并没有认真考虑或者策划过,至少现在还完全没有想过。

而如今,就在不经意之间,这位将军突然将这样一个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这让他都几乎难以保持镇定。

片刻之后,夏尔重新镇定了下来。

面前的这位将军,只是气定神闲地和他对视着,没有任何的躲闪和害怕,显然既不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在发疯。

然后,他抛弃了那种荒谬的猜想,直接单刀直入。

“我想我不清楚您到底在想什么。阻止他?”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而且请你放心,我绝不是在开玩笑。”在夏尔的诘问面前,德·克尔维将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当然最希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安安心心地在军队当中步步升迁最后光荣退休,但是世事谁能预料呢?我只是想说,如果某一天,总统和他的伯父再一次走向自我毁灭的边缘的时候,在他把您和我们都拖到毁灭的深渊之前,我们一起想办法阻止他——而不是等到一切都为时太晚。所以,你不用如此惊慌……这只是一种预防措施而已,说到底没人希望他成真。”

还没有等夏尔再回答,他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了,其实这对你也未必很糟糕,不是吗?也许确实有很多人崇拜皇帝和他那个自封的继承者,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德·特雷维尔这个姓氏至少要比波拿巴要好听多了。”

“我的认知与您完全相反。”在将军说出更加露骨的挑动之前,夏尔开口阻止了他。“在甚至仅仅几年之前,我们的这个姓氏还默默无闻,至少我和爷爷都无人问津——而等到总统重新出来之后,我们才得以发迹,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是吗?”

也许是因为被夏尔暗含的‘我们家寒酸的时候你何曾管过我们,你还不是因为我们发迹了,才趋炎附势跑过来巴结我们家?’的指责实在太过于犀利和真实,将军的脸因为尴尬而略微抽动了一下,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靠着这种指责把将军的嘴堵上了之后,夏尔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鼓动自己跟路易·波拿巴对抗。

虽然看上去热诚,但是肯定别有居心。

就算不是别有用心,至少也选错了时机。

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上,特雷维尔是没有资格和波拿巴分庭抗礼的,而只能继续在它的冠冕之下,分享它的荣光——夏尔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将军,我知道您的想法,其实也不无可以理解的地方,但是……您的提议对我来说实在太过于脱离现实了。现实是什么?”带着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笑容,夏尔不着痕迹地从将军的问题面前躲闪了开来,“现实就是我们强敌环伺,随时都有可能风雨飘摇!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政权还能不能够在十个月之后保住现在的权势,而您却想叫我为十年后、甚至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担惊受怕!更何况,您还当着一位部下的面,议论如何对付他们一家追随了几十年的领袖,而这位领袖刚刚打算把他的爷爷封为元帅!先生,这样的忧虑,对现在的我来说既毫无意义,也充满了危险。”

在夏尔的笑容面前,将军脸上的尴尬也慢慢地消失了,从夏尔的语气里,他也明白了,这个话题夏尔并不想要再继续下去。

“您这样说的话,确实也不乏道理。”他显得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们现在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并没有余裕来关注久远的未来……不过,夏尔,请你放心,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绝对都是认真的,并不是有意在消遣你或者跟你开玩笑。”

“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些话我们都不应该继续说下去了。”夏尔耸了耸肩,然后做了个谈话到此为止的手势,“好了,我先回营休息一下,您继续散散步吧。”

接着,还没有等将军回应自己,夏尔就径直离开了将军的身边,强行告别了这个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沉重的话题。

而将军则呆在原地,目送夏尔的离开。

虽然夏尔最后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太友善了,但是他反而因此觉得十分开心。因为夏尔给他的回答,并不是斩钉截铁的断然拒绝,也不是勃然大怒的痛斥,而是——甚至连夏尔自己都没有发现——一种‘时机未到’的暧昧回应。

这也正符合他预先的猜测。

他深信,这个人对权势有异乎寻常的迷恋,而且这种迷恋肯定会超过他对波拿巴家族的忠诚心——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忠诚心的话。

那么,当路易·波拿巴只能给他危险而不能给他权势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答案并不难以猜想。

当然,这位将军这样口口声声说要支持特雷维尔家族,并不是因为他出于贵族世系的缘故真心仰慕这个家族,这只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野心而已——半路改换门庭追随路易·波拿巴,只是会被看做一个有分量但不是特别重要的兵卒而已,也许会被赏一些残羹冷炙,但是肯定吃不上大餐;而要是从头开始就和特雷维尔合作,那么重要性就会被大大提升,会被委以重任——就像车和马一样。

没准是相,看着这个青年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德·克尔维将军平静地想。

不过,他确实没有想过只靠几句话就能完成一切,让这个年轻人马上就同总统分庭抗礼——如果夏尔是那样蠢的人,他反倒会马上背弃夏尔。

但是,他只需要静静地播下一颗种子就够了,权力的游戏从来都不缺乏盟友突然变为敌人的例子,而不管哪一边都需要借重帮手。

而且,在那一席话当中,有一句话他确实是认真说的。

在波拿巴和德·特雷维尔两个姓氏当中,德·特雷维尔对他来说确实中听得多。

……

因为日程繁忙,所以夏尔并没有在萨托里呆上多久。过了一夜之后,他在第二天的清晨就乘坐马车赶回到了巴黎,然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到陆军部当中。

而当他回到部内的时候,他明显地发现部里的空气十分紧张,人人的面色都十分难看,好像遭遇到什么重大打击一样。

他很快就心中了然了。

显然,议会打算进行军事改革的决议已经传出了风声,并且已经震撼了整个陆军部。

国民议会打算建立一支直属于议会的军队,无异于直接削弱部内的威权,这是所有人官员——不管是夏尔的支持者还是反对派,都难以容忍的恶行。

一到部里,夏尔就被部长的秘书请到了部长的办公室去。

而到了部长的办公室之后,夏尔发现部长早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一见到夏尔,他也不多话,直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而夏尔也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的面前。

经过了这几个月来的部长经历之后,圣阿尔诺将军比之前见到的模样要胖了一点,原本在阿尔及利亚晒得黝黑的肤色,现在也变得浅了不少。不过,他眼中的那种精悍之气倒是并没有折损半分,还是如此慑人。

“夏尔,你一路上已经看清楚了吧?这群小家伙都已经吓坏了。”夏尔刚刚坐定,部长就不怀好意地冷笑了起来,“得了,现在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部里了。”

“我一路上确实看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情绪。”夏尔谨慎地回答。

“哼,这些人就是没定力,孬种!”部长怒哼了一声,显然充满了对部里官员们的蔑视,“我们都还没慌呢,真不知道他们慌个什么!”

没错,如果官员们只是看到了权威被削弱的话,对夏尔和部长来说,就更加麻烦了——因为这个举措如果成真,恐怕就会使得他们的‘将陆军反对派统统赶到非洲去’的计划,完全宣告破产。

这也难怪将军在几天前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变得那么暴跳如雷,怒骂了那么久。

“他们确实不顶事,但是至少这次会同心协力支持我们。”夏尔轻轻耸了耸肩,“虽然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靠他们我们早就得完蛋了!他们能做什么?只是能跟机器一样执行命令罢了,唯恐让自己多负一点责任!万事还是只能靠我们自己,夏尔。”部长现在显然还是有些烦闷,“不过,真没想到那边居然能够搞出这样的法子来,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令人赞叹的一击。”夏尔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即使再怎么蔑视议会和反对党,夏尔也并不能够否认,里面确实有许多脑筋十分厉害的聪明人,尤其是在政坛摸爬滚打几十年之后,更加奸猾无比。

他们看清了陆军部已经被敌人掌握、军队的行政和人事权力即将都落入到波拿巴党人手中的现实之后,干脆地想了一个另起炉灶,自己扯起一支军队的办法,真可谓是釜底抽薪。

“好在他们只能缩在议会当中。”赞扬了敌人一番之后,夏尔颇为庆幸地叹了口气,“如果只和他们为敌的话,那还真是难以对付,所幸的是,他有那么多各自怀着机心或者愚蠢的同僚扯他们的后腿。”

“而我们只需要对一个人负责,这真是太好了。”部长也颇为庆幸地叹了口气。

“是的,总统会一如既往地给予我们坚定支持,”夏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一个对一个,也许总统不能说必胜,但是一个对七百个,总统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肯定赢得了胜利。”

“这句话真是说得极妙啊,夏尔!”听到了夏尔的嘲讽之后,部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我真希望他们能够亲耳听到!”

“他们会亲耳听到的。”

“嗯?”

“我的意思是,我们稍微改动一下计划吧,将军。”夏尔微微笑了起来,“您坚决否定了这项提议之后,议会一定会召您过去质询……而那时候,让我过去替您接受质询吧。”

愣了片刻之后,部长马上点了点头。

“好啊,求之不得,夏尔,我才懒得去面对那些鬼灵精呢!”

第536章 听证

在无比的嘈杂声当中,沉默不语的夏尔,站在议长的座位下方的讲台前,静静地等待着注定要来的暴风雨。

因为数百人齐聚一堂的缘故,寒冷被驱赶到了这座宏伟的建筑之外,反倒给人一种炽烈的暑意。

一排座位比一排高,最后犹如高山一般压在了会场中央的人身上。

今天的波旁宫几乎座无虚席,绝大多数国民议会议员都出席了对陆军部的听证会。

数百名议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各自复杂的视线审视着这个虽然穿着厚重的老式外套、但是仍旧显得年轻得过了分的金发男子。虽然背对着大部分人,但是马蹄形的坐席设置,值得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混杂着嫉妒、厌恶乃至憎恨的视线。

正襟危坐的议员们似乎是想用自己的视线构成一种无声的威严,震慑住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

而在夏尔的正对面,议长马拉斯特先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脸色不善,所以这张长长的脸看上去更加生硬了,其神态专注中又带着凌厉,仿佛想要借着这人多势众的场面将他碾平一般。

【阿芒德·马拉斯特(Armand Marrast,1801.6-1852,4),法国政治家,在七月王朝时期成为《国民报》的总编辑,在二月革命之后当选为国民议会议员,并且加入了秩序党,成为主要的党派领袖之一。】

【其人极端反对共和主义者,在1848年6月卡芬雅克将军镇压巴黎暴乱的行动中提供了大量支持,并且在那之后成为了国民议会的议长。】

在夏尔提出要求代替部长出席听证之后,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圣阿尔诺将军就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倒不如说将军还乐得有人能够代替他去和这群议员饶舌。

今天正是听证的日子,所以夏尔早早就来到了议会当中。

于是,这群议员——其中大部分是总统和夏尔的反对者,自然想要以极其不合作的态度给他一个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们预料的是,夏尔并没有怯场,从一开始他的脸上就保持着那种若隐若现地模糊微笑。既不失礼节,但又毫不退让,一点也没有因为势单力孤而怯场的意思。

呵呵,今天来的人倒是挺多的嘛!倒是和他们未来的后辈们大不相同啊。

看到这人山人海的场面,他在心中不无恶意地想。

是的,和一个半世纪之后相比,如今的法国国民议会出勤率高得让人难以置信。

或者应该说,在所有民主国家当中,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议会无足轻重得让人难以置信?

在路易·波拿巴发动军事政变的整整一百年之后,备受敬仰的戴高乐在军人们的拥护下同样发动了政变,成立了第五共和国,然后强行驯服了议会。

根据第五共和国的宪法规定,总统不仅可以解散国民议会,还可以把法案直接提交公民投票决定(绕过议会),总统在“非常时期”有权根据形势采取必要的措施,颁布法令,这些都无需经过国民议会的同意。此外,依据该宪法第三十八条的规定:“政府为了实施其施政纲领,可要求议会授权它在一定时期内以法令对于通常属于法律范围的事项采取措施”。因此,总统和政府在必要的情况下,随时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然后可以限制议会的立法权或直接取代议会的立法权。

而在关键的财政权上也是如此。议会理论上有权决定国家年度总预算,追加预算,以及各项经济建设法案。然而,预算的编制却是由政府负责——第五共和国宪法第四十条规定,议会议员提出的建议案和修正案,如果通过后其结果将减少国家收入或者将新增或加重国家支出时,则政府可以不予接受。这又一次将财政预算的最终决定权给了政府,因为政府可以利用该条来支持其预算案,议会的驳回权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