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方来
据传龙城登记在册的这四等妓院就有三四百家,此外土娼暗妓,更是数不胜数,总之多得离谱。
之所以会如此,想来还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
先前提到过的庆年皇帝,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反正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要,就很喜欢微服私访出去玩儿相公。本朝清泰帝倒是没有什么私德上的大问题,但膝下有个四皇子,也频频光顾妓院,结果不到十八岁就得了梅毒暴毙而死,是宫闱里头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
由于传统的问题,柳芽胡同虽然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但旁边的花萼巷还算干净,虽然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开了些妓院,不过话又说回来,龙城这地方,妓院简直遍地都是,巷子里有妓院不稀罕,没妓院才稀奇。
顾时雪对此没什么芥蒂,当过乞丐的人,没那么多道德洁癖,过去有一次快要冻死的时候,她还曾经被妓院里的姐姐送过一条毯子,可惜后来想要去报恩的时候,没找到人,也不知道是赎身了还是死了,反正当年顾时雪没敢多问,一厢情愿地觉得是前者。
总之对于那些妓女,她心里其实充满了同情。
顾时雪兜兜转转来到花萼巷。眼下是上午,本该是龙城一天中最为热闹的两个时段之一,但花萼巷却透着一股清冷气息。这些年来听戏的越来越少,因为戏班子而兴盛的花萼巷自然也就随之衰败。
陆望老神在在地蹲坐顾时雪的左肩上,看着边上的建筑,发号施令:“往前,往前,往前......好,就是这里,到了。”
顾时雪停下脚步,循着陆望的指示扭头看去,是一间客栈,入口小小的,边上挂着一幅灰扑扑的招子,上书“百年老店”四个字,客栈名字很怪,好酒客栈。顾时雪站在门前,小声问陆望:“为啥要找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有!”陆望正色道:“老板娘很漂亮。”
顾时雪大翻白眼,推门进入客栈。
入口小,客栈内部的空间也不算大,客厅较为狭长,大概就是老板娘的女人在柜台的地方打瞌睡,被顾时雪的开门声惊醒过来,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眼神茫然,像是无辜的小动物一样。顾时雪仔细看了一眼那女人,身材高挑,胸口颇为宏伟,以至于身上的布衣穿着稍稍有些显胖,前襟处鼓鼓地绷紧了,其实衣服底下应该是非常窈窕的身材。
目光从老板娘的胸前抬起,再看脸,顾时雪微微一呆,还真是好看。顾小姑娘其实对自己的容貌是相当自信的,但这次却陡然生出了一种自愧弗如的感觉,上回给她这样感觉的还是苏瑶白渔两个女妖精。那是一张真正意义上如花似玉的娇俏脸庞,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和俏皮,鼻山挺拔,嘴唇微薄,一双天然风情万种的桃花眸子,美得叫人心神摇曳。
老板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擦嘴角的口水,脸上堆出笑容:“客人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顾时雪在老板娘的发簪上稍微停留了一下,那发簪居然是一枝折下来的桂花,星星点点的黄色桂子点缀在发丝之间,浑然天成的美。顾时雪回过神,笑道:“住店。估计可能要住好一段时间。”
老板娘眼睛几乎里冒出光来:“住多久?”
顾时雪想了想:“一个月左右吧。”
她在京城,得停留好一段时日。
老板娘振奋无比,一拍大腿:“他娘的,赚大了!”
顾时雪一呆,这娇滴滴的美人说话还挺粗啊。老板娘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连咳嗽,然后搓着手道:“客人稍等啊,在这儿随便坐坐吧,我这就上楼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给您准备一间最好的!”
顾时雪连忙道:“普通客房就可以了。”
老板娘的脚步停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稍微好点儿的?”
顾时雪道:“最普通的就行了。”
普通客房,便宜。
老板娘抬起手指,比了个收拾:“好一点点儿的?”
这是个妙人。顾时雪哑然失笑,问道:“那请问老板娘,你说的好一点点儿的,住一个月,要多少钱?”
老板娘掐指一算,笑道:“不贵。客人既然连住一个月,那我就收您七两银子好了,别处也不会比我这边便宜太多。而且我这儿,清净。”
顾时雪点了点头。七两银子莫约相当于十一大洋,一千三百多文钱,其实是很便宜了。老板娘见她点头,立马喜滋滋地冲上来去,很快就收拾了一间房出来,然后殷勤地带着顾时雪进房间。房间虽小,但布置得体,床铺桌椅和浴桶都有,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是一株盛开的牡丹花。
顾时雪疑惑地道:“感觉老板娘这里价格也不贵,房间也很干净,比其他客栈要好了不少,但怎么看上去没多少生意?”
老板娘无奈道:“地方不太好,深巷里面,一般来这儿的都是直奔妓院去的,我这儿又不做那种生意,自然没什么客人。客人少点儿其实也好,我这样长相的,容易惹麻烦。”
顾时雪深以为然。
老板娘笑道:“我先下去了,客人若是有事儿的话招呼我就行。我叫花十娘,平时叫我十娘就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寒酸棋手
顾时雪在屋里放好了东西,叮嘱苏瑶和白渔不要乱跑,转身出门,下了楼,看见花十娘又在柜台那边打瞌睡。顾时雪哑然失笑,还以为老板娘刚刚下来是要做什么事儿呢,没想到是接着睡觉。
顾时雪摇摇头,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前往棋院,陆望照旧蹲在她的肩头上。
龙城乃是天子脚下,九夏首善之地,权贵扎堆,规矩也多,地段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以皇城为核心,距离越近,地段自然越金贵,不说虚头巴脑的面子问题,这种距离上的近有实际上的优势,那就是上朝会比较方便——虽然自从君主立宪改制以来,朝会就不再叫朝会了,改名叫议会,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变。
早朝,那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大臣们必须凌晨三点左右便聚集在午门外,而后在寒风中等上一个时辰,待到三通鼓响,才能进入皇城开始朝会。离皇城近点儿,就可以在家稍微多睡一会儿,晚点儿出门。
离皇城最近的那一片宅邸群,被人称之为王侯街,里面官员大多身份煊赫,公侯伯扎堆,像是宋玉君师姐的那个宋家便在王侯街上。不过来京城之前,师姐用鹦鹉传信给她,说她家里人不太喜欢李行舟,因而连带着对顾时雪的观感恐怕也不会很好,尽量别去。可是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事情,那上门去求助,宋家人多半还是会帮上一帮的。
稍远一点的另一处,被称为朝臣府,里面的官员比不上王侯街的煊赫,但好歹是有资格入朝面圣的。有没有资格面圣,那便是区分京城官员的一道坎儿。顾时雪要去的棋院也坐落于朝臣街,占地不小,正门之前是一块空地,棋院中有一棵柏树参天,树枝如同卧龙,从院内伸出,树荫萋萋,如同华盖般将棋院之外的那一处小广场也给遮住。
棋院之外,不少报名者或站或坐,有些就地摆下棋盘和人对弈,有些在谈论棋局,有些研读棋经。棋院门口竖立一块公告牌,一些士子正聚集在牌前。顾时雪过去看了一眼,发现牌上写着的是当前排在前十的优胜者和其胜场。此次龙城的棋赛就像是打擂台,也不讲究什么先来后到,总共十把椅子,四处而来的民间棋手和棋院棋待诏一同争夺那个位置,赢者上,输者下。
顾时雪扭头四望,来了棋院却不知道去哪儿报名。不远处,墙根底下正好有一名衣着寒酸的年轻人,衣衫缝补,鞋袜发白,背靠墙壁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边摆着一副残局。十月已进深秋,龙城天气转冷,年轻人的衣服单薄,被冻得嘴皮子直打哆嗦,屁股挪了挪,坐到太阳底下。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接着对照书籍,开始往旁边的棋盘上落子。顾时雪眼尖,一眼就看到那本书是《银瓶湖十局》,心中忍不住对那位年轻人生出些许好感来,走过去想要向他询问一声棋院这边的报名方法。
那年轻人显然完全沉浸在棋局之中,甚至都没有察觉到顾时雪的靠近。他一边落子,一边轻声自语:“起手三六,吴国手认为此是最佳侵角。可惜,时过境迁,今日再看,已经有点儿俗了。”
“白四十三手这一扳,属实妙手。初时乍看不以为然,但再过十几步便能品出妙处。这一手,黑棋顿时势成骑虎。可我若是在此一断.......便能一子挽天倾。”
“这一局吴国手惜败。可惜可惜,若是换成我,未必会败。”
好大的口气。
顾时雪忍不住皱眉,在那男子身后冷笑了一声。她的师父吴清安哪怕已经去世多年,至少在九夏国内,棋力还没多少人敢说可以超越,只不过大话谁都会说,后世的棋手,不管到底有没有本事,往往喜欢对前人评头论足,俨然是我比前人更胜一筹的姿态。
对方被顾时雪的冷笑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顾时雪,脸上迅速露出一种窘迫来。男人在漂亮的姑娘面前一般都缺少底气,尤其是正好私底下还说大话被人发现了,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顾时雪俯视着那衣着寒酸的男子,先是心中不屑,旋即就有些按捺不住的心痒手痒,对方虽然口气大得叫人讨厌,不过似乎确实还有几分真材实料,方才他说的那一断,的确是一招妙手。顾时雪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兄台看来对自己的棋艺自信非凡。”
男人挺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她的目光:“论棋艺的话.......确实还是有些自信的。”
嚯。
顾时雪嘴角翘了翘,将陆望从肩头抱到怀里,在那年轻书生面前蹲下来,看了一眼棋盘。对方摆出的是“银瓶湖十局”上的其中一幅棋谱,吴清安持白先行,泉道策持黑,经两百七十手决出胜负,吴清安小负三目。
眼下这局棋才摆到第五十几手。顾时雪从边上的棋盒中捡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落下:“兄台方才似乎是说要落子在此处,还说换成你下,那这局便不会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这局棋下完如何?”
对方脖子缩了缩,就像是怕见生人似的,姿态很怂,但嘴里说出来的话照旧很狂:“赢泉道策不容易,但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岂不是轻而易举。”
顾时雪也不多说,自顾自拿过白棋棋盒,落子。
啪的一声,敲击声清脆。
对方目光骤然一凝,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好手!”
顾时雪道:“请。”
对方抿唇不语,神态专注地盯着棋盘,过了几秒钟,才不紧不慢地从棋盘中轻轻拈起一子,落在棋盘上。顾时雪轻轻咬了咬下嘴唇,漂亮的应对。棋从断处生,方才那一断,确确实实别开生面,此刻对方的这一手,也是延续着那一断而下,行云流水,顺势而成,观这两步棋,有种让人拍手叫好的冲动。
围棋上棋力分为九段,按照《弈经》中的说法,九段棋力各有称呼,一段守拙,二段若愚,三段斗力,四段小巧,五段用智,六段通幽。
第七段,名为具体,“具入神之体而稍逊”之意,《弈经》中将其评价为,敛才就范,绳墨诚陈,攻心为上,不战屈人。
八段名为坐照,神明规矩,成竹在胸,化裁通变,不离个中。
九段棋力,动如智水,静如仁山,随感而生,变化万端。此等棋手神游局内,妙而不可知,故名入神。
顾时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那寒酸男子。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色和方才那个怂货判若两人。
如有神明附体。
第一百四十九章赵卓然
顾时雪身子微微坐正了一点,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棋局当中。她一个人打谱,其实还真不清楚自己的棋力到底是在什么水准,先前说自己有六成把握击败“棋谱上的泉道策”,纸上谈兵罢辽。
闭门造车,最后到底是贻笑大方,还是出门合辙,就让她检验一下好了。
顾时雪立马落子,双方不知不觉间都摆出了下快棋的姿态,思考的时间都很短,落子飞快。
陆望探出一颗猫脑袋观战。棋局在迅速而平稳地推进,年轻男子自始至终神色镇定。至七十四手,黑棋一条大龙正要形成,顾时雪白棋一招凌空托出,撕开黑棋的防线,图穷匕现,棋盘上杀意纵横。
就连陆望都微微眯了眯眼睛,以他的棋力都不难看出,顾时雪这一手,确确实实是太凶戾了一点儿,全然不留任何余地。此后顾时雪连续两手,同样的杀气腾腾,就像是剑客的横空一剑,锋芒毕露。
年轻男人微微地呲了一口气。
双方相互十来手,顾时雪摆出了一副不顾一切进攻的势头,以至于局势一时间有些难看,就像是两个三段棋手在鲁莽地“斗力”。但她绝不是乱打,而是看出了黑棋布局之中蕴含的潜力,经过这么多手,顾时雪已经隐约品出了对方的棋路,重形厚势,一旦布局展开,便有庞然不可挡的巨力,因此顾时雪兵行险着,以极为凶狠的姿态直接从对方最强硬之处杀进去,就像是在对方的抵抗之下不顾一切地将匕首往敌方的心口刺进去。
棋盘上的局势开始渐渐脱离原谱,陆望心知肚明,顾时雪这小姑娘自心中藏着一份豪侠般的狂放不羁,最爱正面厮杀,手筋奇大。
第九十四手,白子力重千钧。
棋盘之上,黑棋还未成型的大龙被一刀两断。
顾时雪露出一丝笑意,但嘴角刚刚翘起,却陡然止住。黑棋虽然被一分为二,但两处各自做活,白棋看似大获全胜,可是仔细一算,其实只是小胜。好一个弃车保帅。
顾时雪深吸一口气,对眼前年轻男子再度改观。口气很大,本事确实不小。
衣衫穷酸的男人将屁股在地上挪了挪。坐久了,屁股有点儿疼。
再过片刻,男人又忍不住变坐为蹲姿,不过落子依旧不慢。陆望审视着棋局,心想还真是有趣,这男人先前说的几句话狂傲无比,但其实落子上相当谨慎,在顾时雪狂涛骇浪层出不穷的攻势之下就如一叶扁舟摇而不倒,局势一度混沌难测,似乎随时都有翻转的可能。可惜至两百手时,顾时雪一路先手收官,胜局已定,再过四十几手,男人的手指悬在半空中,颤抖了两下,终于投子认负。
黑棋输了两目。
顾时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点儿头晕,这一局赢得确实很累。但更多的还是惊喜,一个人打谱这么久,初出茅庐,就是一次漂亮的胜利。看来她还真挺强的!但顾时雪一抬头,有点儿被吓到,眼前那个年轻男人满脸苦涩,盯着棋盘,居然开始怔怔落泪,就像是心死了一样。
输了一局棋也不至于如此吧?
顾时雪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老兄,你怎么了?”
男人表情复杂地抬起袖子,使劲擦了一把脸,惨笑道:“叫姑娘见笑了。”
他摇了摇头,开始一粒粒将棋子捡回棋盒之中。顾时雪莫名其妙,不就是输了一局棋,干嘛一副要死的样子?但看看对方的模样,顾时雪还是心软,安慰道:“你是持黑落子,我们二人接手的时候,黑棋本就有劣势,你相当于是让了我一子。原谱输了三目,你只小负两目,最后还追回来一目,输了不丢人。”
男人表情愈发苦涩,道:“姑娘最初落子的那一断,是我苦思良久的妙手,自诩有扭转乾坤的能耐,哪怕是泉道策亲至也无法可破,但就这么被姑娘化解了。”
顾时雪摇头道:“这一断,其实在我一个人打谱,看《银瓶湖十局》的时候也想到过,因此脑海中早就有化解之法,并非临阵想出来的。更何况你之后的落子,确实出乎我意料。若是重新再下一遍,我不见得能赢。”
男人诚恳道:“姑娘能想出化解之法,我却想不出。我棋艺的确不如姑娘。”
顾时雪挠了挠头,正要说话,棋院之内忽然传来一阵相当轰动的叫好声,想来是某位棋手在对弈时下出了惊天动地的妙手。接着就是几只信鸽飞出,棋院中的一些比赛,会有专人观战,将双方的落子一一记录下来,接着经由信鸽飞出,一时半刻就能传遍整个京城的棋馆,棋馆中会有棋博士向旁观者讲解,围观者甚巨。
男人看着棋院,目光中先是羡慕,旋即转为灰败。他轻轻摇头,将棋子一粒粒收拾进棋盒里。棋院中走出一位身材圆滚滚的年轻士子,白白净净,像是个发酵良好的白面馒头,眯着一双小眼睛朝这边走过来,道:“赵卓然,那个被你赢过一手的徐公子名次又上一个台阶,已经排在第四了,你呢?是不是还是连棋院的门都没法进?”
被称为赵卓然的男子低头收拾着棋盘,道:“我今天就离开龙城。”
那白面馒头一拍肚皮,哈哈笑道:“放弃了吧!所以说你一个外地人,在龙城别这么嚣张嘛。你要是求求我,我也能让你进棋院,不就是花点儿银子,爷多得是!”
赵卓然平静道:“不必了。”
陆望在一旁陷入沉思,这么说这人叫赵卓然?哪儿蹦出来的天才棋手,居然能和顾时雪杀个五五开。原本的剧情中似乎没有啊。
那白面馒头啧啧了两声,看到顾时雪,眼睛亮了亮,道:“赵卓然,你没本事进棋院,跑这儿来欺负小姑娘,丢不丢人?诶,这位妹妹,你可别理这个死穷酸,也就是会下两手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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