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书妖
“我觉得……”还有一人也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谈论开始偏离了初衷。大师抬手虚压,众人见此纷纷住口,这个简单的变化显示出了大师平时的威望和众人的自觉性。
“既然奸细是活人,那么他又是怎么窃听到我与赤瞳的对话的?对这一点,我希望你们能够提出有用的想法。”大师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顺带一提,赤瞳当时对我说话的时候,地点是在附近的空地上,周围没有足以藏身的地方。”
“想不出来。”有人摇头,“如果是拥有智能的自然死体,那么根本不用接近,只需要待在远处,就能够凭借超越人类的感官来窃听对话,可活人嘛……”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不可思议,但死体也是有五感的,并且甚至比活人还要灵敏。约翰也有提过,当他变成死体之后,视力和听力都出现了强化,只是他最初连自己变成了死体都没意识到,甚至还可笑地把突然增加的感应力和感官强度当成了连日折磨之下出现的幻觉。
我思考了一会儿,随即脑子里出现了一道灵光:“我有一个想法。”
“请说。”大师十分客气。
“奸细可能既不是死体,也不是活人……”我说了下去。
259 自掘坟墓(九)
“既不是死体,也不是活人?”大师疑惑地问,“那奸细又会是什么?”
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向了我。
在揭露自己的猜想之前,我先看了一眼赤瞳——我之所以会有那种猜想,还是因为她之前做过的事。
赤瞳见我看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奸细……可能是某种虫子,或者可能是某种体型袖珍的小动物?”她的特权之一,就是将昆虫变成自己的眼线。
“没错。”我承认了。
“安洁拉用自己的伪装能力,将分身伪装成了虫子或小动物?”有人自语。
琳达对他说:“你是不是傻了?即便安洁拉的伪装能力再怎么灵活,也没有达到将身体从人形伪装成虫形或动物形的本事。”然后又对我说,“据我所知,安洁拉的分身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要先捕获其他死体,再将其转化成自己的分身。所以她应该是先把本来是虫子或小动物的死体变成了自己的分身,再暗中放置到了我们的身边,对吧?”
“这只是一个假设。”我不打算武断地下结论。
“但是……动物的死体,这……”刚才说话的人显得有些迟疑。
“因为动物缺少智慧,无法形成足够强烈的执念,所以也无法成为死体……虽然这是掘墓人的常识,但是这条常识,早已在三年前就被打破了。”大师缓慢地说,“那个传说中的魔头能够无条件地制造死体,被他用动物死体军队毁灭的城市也不是没有过,要是安洁拉利用了这些动物死体……”
“那么宁海的猜想就是完全可能的了。”赤瞳下了结论。
这句话一出,现场的气氛顿时一冷,有两个队员开始左顾右盼,担心身边是否有虫子在监控自己。
琳达干笑一声,说:“我们就先当这是真的,先当自己此刻真的在被动物死体所监控,那么问题就出现了:我们现在要怎么辨别自己身边的动物是不是安洁拉的眼线?退一步说,如果我们无法辨别,那之后又要怎么防御这种无孔不入的监控?”
“以后每当谈论任务,大家就用纸和笔来交流,书写与阅读的时候都要用手遮挡,传递纸条的时候则要先行折叠。”我讲出了自己想到的办法,“虽然即便这么做,可能存在的动物死体依旧能够找到监视纸条内容的角度,但是这样也会不可避免地将自己暴露出来。”
“笔谈吗?好办法。”大师认同了这个对策,“就按照这个来做吧。”
“可要是奸细不是动物死体,而是自己人呢?”琳达又问,“这种情况,又要怎么防御?”
“先互相监视,防止奸细报信,同时内部清查,将其找出来。”赤瞳的办法十分正道,“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但是我们这次的任务也不长久,只要能够度过这段时间,那就不失为良计。”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哪怕找不出来也好,只要让奸细在互相监视的压力下无法报信,那他就相当于废了一半。至于互相监视的具体技巧,我这里有一套简单易懂的流程,之后会全部教给大家。”
琳达不由得说:“是我的错觉吗?你怎么这么熟练,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赤瞳平静地回了一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这个世界的她的过去,但是我结合她以前的表现,觉得她大约是暗指自己在本来的世界的过去,同时也是在敷衍对此一无所知的琳达。
我回忆了起来:她好像曾经对我提及过,在本来的世界,她属于一个杀手团体,团体的名字似乎是……“晚上袭击”?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她明明与我年纪相仿,却是一名十分老练的杀手了,真是令人感叹。
我再次感受到了自己与她的区别。
“关于奸细的事情,就暂时先谈到这里吧,之后就按赤瞳与宁海的对策来做。”大师说,“接下来,我们再谈谈第二件事……”说着,他看向了我。
……
次日,我加入了队伍,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昨天深夜,大师所说的“第二件事”,就是我的去留问题——虽然赤瞳声称我是她的挚友,但这不意味着队伍一定要接纳我。事实上,队伍作为“暗杀”安洁拉的一把尖刀,是不应该随意接纳底细不明的人的,因此在关于我的去留问题上,队伍的拒绝态度一度占据了上风。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虽然队伍对我的印象还不错,但是关系到公事,那就要将私情撇开。况且队员们如今连对自己人都要报以怀疑目光,更不用说是看待一个陌生人了。
不过最终,在赤瞳力排众议的支持下,队伍还是接纳了我,理由有三:第一,队伍人数很少,在失去了约翰之后,他们对补充力量产生了需求;第二,队伍已经确认了奸细在自己内部,因此从外部而来并且与赤瞳熟识的我,相对来说比较清白;第三,赤瞳是队伍的副队长,并且有着仅次于大师的威望,当她成功地说服了大师之后,其余人也就没有了继续拒绝的意向。
在这三个理由之中,最后一个理由才是大头。
天一亮,队伍就离开了避难所,开始前往安洁拉本体所在的地方。
因为安洁拉早已知晓了队伍的存在与目的,所以她当然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坐以待毙。我不知道队伍是怎么把握到她的当前位置的,就向大师问了一句,而大师也回答了我——安洁拉的身边有一些拥有智慧的死体部下,其中一个是与队伍同一阵营的奸细,会定时地放出某种类似于信鸽的鸟类来联络这边。
是的,就好像安洁拉在队伍这边设置了奸细一样,队伍也在安洁拉那边有一个奸细。
后者尽管是死体,可却选择了站在人类这边。
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就连某些活人也会选择叛变成为牧场主,死体当然也可以叛变过来。我想,如果约翰的执念还没有完全了却,那么现在的他也一定会继续站在队伍这边,继续站在所有活人这边,哪怕他已经成为了死体,也会以掘墓人的身份继续战斗下去。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的他,早已被我深深地埋进了地下,并且很可能已经沦为了一头徒留本能的死体。
言归正传:在赶路的时候,队伍内部对奸细的清查也在继续着。
不止是队员们自己在清查身边的人,赤瞳甚至还在故意给可能存在的活人奸细制造报信的机会,同时暗中操纵昆虫进行监视,放饵钓鱼。
然而奸细却依旧没有被找出来,这使得队员们越来越相信,奸细并不是活人,而是安洁拉的动物死体分身。
走着走着,我又生出了其他的想法:要不要索性抛开内部不稳的队伍,与赤瞳一起离开,两个人携手对付安洁拉?
虽然我和赤瞳并没有打破情报中指出的安洁拉的坚固防御的办法,但是大师有,只要我们设法“借走”大师的红色金属长剑,那么战斗方面的顾虑就不再那么重了。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给否认了:先不论与队伍为敌会给我们带来多大威胁,只说我们对这个剧本世界的陌生程度,就已经足够致命了——因为我们不识路,所以哪怕知道了安洁拉所在地点的地名,我们也无法独自到达那里,而队伍拥有的地图又带着一股落后时代的抽象风,没有本地人的话,根本无法拿来参考。
我们甚至找不到问路的人,因为巨国的民众基本上都退缩到五大火种城了,外界对于没有敛息黑袍的活人们来说,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队伍开始在林间扎营,并且将附近零零散散游荡的死体们给埋葬掉。
赤瞳也出手了一次,她用的当然还是长刀武器,不过与上次不一样,上次我基本上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她所放出的血红色火焰上面,而这次我则留意到了一件事情:她所使用的长刀,我好像有些眼熟。
那把长刀的刀身没有特别之处,只是特别雪亮与锋利,可刀柄却是红色的,上面还画着怪异的符文。
它居然与我曾经在平安城剧本中使用过的童子切安纲完全一致。
当天夜晚,我与赤瞳一起守夜,向她提起了这件事情。
“……你说的那个存在武士与恶鬼的剧本世界,我曾经去过一次。”她说,“那一次,我所收到的指令是斩杀统治国家的昏君与大臣们,虽然我最终顺利地达成了目的,但是也在某次意外中失去了这把村雨。直到我最近获得了一种能够唤回失物的特权,这才取回了它。”她抚摸着入鞘的长刀,“没想到你也去了那个剧本世界,并且用这把村雨斩杀了恶鬼之王,真是了不起。”
据我所知,童子切安纲的初代主人就是一名结束了腐败世道的黑发赤瞳少女,横空出世之后又突然销声匿迹,没想到那人就是她赤瞳。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传说中描述的少女,无论是超凡脱俗的身手还是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亦或是手持仿佛不属于此世的武器,都不正是调查员的特征吗?然而那时候的我却完全没有联想到这一点。
“原来这把刀的真名是村雨。”我的心情既感慨又怀念。
当初若不是这把村雨,那我想必早已死在了酒吞童子的手里。从这件事来看,我居然还算是被赤瞳间接性地救了一命。
赤瞳罕见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问:“你手里这把刀又叫什么名字?”
她所指的是我的逢鬼必斩之刃,这把刀在今天上午被我用特权召唤到了这个剧本世界,此刻就挂在我的腰上。其他人也没问我这把刀从何而来,因为我穿着黑袍,所以他们估计以为这把刀之前是被我藏在了黑袍里面。
我报出了它的名字,赤瞳念了一遍:“逢鬼必斩……”她又问,“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吗?”
我先将当初黑桐寮主告诉自己的典故讲了个大概,然后说:“可惜这个剧本世界没有恶鬼,它的性能也要打上一个折扣了。”鬼切在攻击恶鬼的时候有着十分强大的锋利性,可在除此之外的场合,却只是家用厨具级别的锋利而已。
“行走于世间的恶鬼或许只在那个剧本世界存在,但人心中的恶鬼,却是无处不在的。”她意有所指地说。
我注意到,从上次手机通话的时候开始,到如今几次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引导话题,并且笨拙地说出来一些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的话,仿佛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怎么说呢,英雄……或者说,正义的伙伴?就说眼下这转移话题的技巧,听上去也不怎么灵活,可见她平时也不是什么擅长口舌的人。
看着她偶尔停顿下来,笨拙地组织语言的样子,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我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听了后摇摇头:“不,我没有这么想,正义……”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她好像不以为然,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尽管表面冷淡,可她给我的印象还是十分正派的。
片刻后,她迟钝地组织好了语言,这才说了下去:“你和我都不适合标榜正义,但是我相信,我们都在追求美好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惩恶扬善是必不可少的。”她继续说,“扬善是十分复杂的工作,相较之下,惩奸除恶却更加简单……不对,不应该说是简单,应该说是更加明确吧。比起改造某种事物,毁灭某种事物总要好懂得多。”
她突然对我说什么惩恶扬善,我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不过这也是她的不灵活之处吧。我立即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做不了正义的伙伴。”她对我说,“所以你可以做邪恶的克星。”
“克星……”
“对,邪恶的克星。”她稍微开心地点点头,仿佛终于满意自己的措辞了,但是“邪恶的克星”这种话却让我有点儿难以启齿。也许是出生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我觉得难为情的措辞,她反而浑然不觉。
不过经过这次谈话,我也算是明白她对我有什么期许了。
她对邪恶有着一种强烈的敌视,因此,就好像好人会希望周围的人也做好事一样,她在发现我同样对邪恶怀有反感之后,就希望我也能够与她成为同志、成为同仇敌忾的伙伴——哪怕我们是调查员,注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分道扬镳。
“听上去太尴尬了。”一秒后,我说出了真心话。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回过头,开始一言不发地往篝火里添柴火。我以为她在失望,不过隔了半分钟,就见她忽然转过头来,特别认真地问:“把克星改成天敌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怎么样。”
“哦……”她遗憾地回过头,抓起了一根木棍,时不时地戳动篝火,像是还在继续为“邪恶的克星”思索一个不怎么尴尬的新叫法。
……
之后,太阳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队伍日复一日地赶路。
时间过去了六天……
260 自掘坟墓(十)
六天之后,清晨,我们来到了一座植被茂密的大山上。
这里的山路十分难走,虽说是山路,可一路上的地面根本没有人为修整过,前进的时候还得拔刀劈掉沿途挡路的藤蔓。而且因为前两天才下过暴雨,所以地面相当泥泞,走路时常常一脚深一脚浅,偶尔一不注意,还会踩踏到潮湿的动物粪便,令人大倒胃口。
有时候附近传来动物经过的动静,队员们十次中有八次会神经质地转头看去,怀疑是不是安洁拉的动物死体分身。这些天大家还是没能从自己人里面找出奸细,所以队伍内部普遍认为奸细就是动物死体,起初有人还会时不时地宰杀自己身边的以鼠类和虫子为主的小型动物,可终究是没能从中找出死体,后来就没人再干这种事儿了。要知道这里可是野外,这种事儿是干不完的,如果把精力都放在这上面,那么路也不用走了。
不过那些零零散散地挡在必经之路上的一般死体还是得收拾收拾,我也趁此机会小露了一把身手。
凭身手维生的人,往往会滋生出来以实力为先的心理。此前这些队员尽管待我十分客气,也会当我遇到野外求生的难题时帮助我,可相处的时间久了,依旧能够从他们那边感受到隐隐约约的质疑和生疏。或许他们心里明白我这个“赤瞳副队长的挚友”的身手很可能不弱,但是没有亲眼目睹的话,一些评价还是落不到实处的。我想到自己之后估计还得与这些人配合配合,就在某一次遇到死体挡路的时候自告奋勇地拔刀走了上去,身边的队员表面上劝了几句,可见我充耳不闻,就跟其他人一起心照不宣地观察了过来。而当我收刀回来之后,他们看我的眼神也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后来与我交流的时候也不再生疏,而是多出了一份认同和接纳。
在他们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他们。
这些人当真不愧是掘墓人中的精锐,不仅仅是对死体的各种习性了如指掌,还掌握了一套强调爆发力的战斗技巧,处理死体的时候游刃有余。其实论及真实的运动能力,他们都只是经过高强度训练的一般人的水平,让他们如此强大的只是技术和经验而已,可越是如此,就越是能够让人钦佩他们的勇敢与坚韧。
技术可以用锻炼来收获,但经验却只能从实战中得来。想要得到这么一批精锐,真不知道要建立在多么残酷的筛选之上。
这一系列经历的后遗症,也能够从他们的生活态度中看出来。
掘墓人是这个世界上离死亡最近的活人群体之一,内部也孕育出来了一种古怪的生死观,或者说是一种心理疾病:每当他们谈起死亡,就总是会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反应。虽然视死如归这个词常常会被拿来形容某个人的勇猛,但他们的视死如归却是非常平静的,就好像在漫长的掘墓生涯中,他们一次次地服用早晚会让自己毙命的强化毒、一遍遍地打败绝对不会死的强敌,逐渐地褪掉了最初的心惊胆战,开始变得麻木漠然,并且随着时间推移生出了“我为什么还没有死”的古怪念头,又在更多的生死战斗中,变质成了“我是时候应该死了”的想法。
他们会基于外部加于自己的责任和荣耀反抗死亡,但他们本身可能已经不介意死亡了,最多只是介意一下死亡的方式。
就像是约翰对我说过的,在掘墓人中流传着那么一句话:或许我们无法决定自己如何出生,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死去。这句话起初听时好像还有一股热血味道,可说者心里估计已经血冷了,就连大师也在无意间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还用半玩笑的口气说“想要亲手挖自己的坟墓”。
这种队伍真的能够顺利地达成任务吗?还是说,正因为是这些“不畏死”的精锐,才会毫不介意地接下这么危险的任务?
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中停了下来,大师让其中一个队员爬到树顶上用望远镜侦查远处,然后自己拿出了一卷画风不敢恭维的地图,低头看了起来。他告诉我们,安洁拉本体所在的城堡就在这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