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寺暮
第五十六章 人生似梦（上）
陆炤再次陷入到了一片闷热、潮湿、让人窒息的虚幻之中。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经历着一切。
从出生，被父母欢喜地抱起，再到蹒跚学步，在牙牙学语之时，就认识了另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她的父母告诉她，这个孩子会成为她很好很好的妹妹，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就要学会该怎么照顾妹妹。
这个妹妹的名字很好听，叫夏知非。
她看到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夏知非也开始上幼儿园，他们的父母和夏知非的父母往来很是密切，在没有课的日子里，往往会一起带着她们四处旅行。
小时候的夏知非就展露出了极强的音乐天赋，而那时的自己却是一只皮猴，天天和别的孩子们打架，也只有夏知非能让她稍微安静地坐下来聆听音乐。
只是有一次，她不知为什么发了高烧，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送进医院里抢救时，连医生都说脑子会有烧傻的可能性，可最后她还是顽强地醒了过来。
再往后，就是她升上初中，又上了高中，因为自身出众的的外表和比男孩子还要疯的个性成为当时学生里最亮眼的焦点，整个学校也只有比她低两个年级的夏知非能够和她媲美。
也就是在那时，高二分班，她认识了林郁。
彼时她第一次见到林郁时，对方正沉默地承受着来自同班同学的校园暴力——因为她个性阴沉，因为她衣着褴褛，因为她不合群。
然后她就用实际行动把那几个敢欺负人的同学揍得哭爹喊娘，并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就连带着家长一起请进了办公室。
陆家一向家教甚严，但架不住她天生就是个跳脱不服输的性子，类似的事已经出现过好几次，她看着自己的父亲当着那些校园霸凌者的面狠狠斥责自己不该打架，一时气愤，直接摔门而出。
却遇到了一直等在门口，想要向她道谢的林郁。
明明做了好事却被斥骂的她，和一直身处黑暗，偶然窥见光明的阴郁少女成了好友。
陆炤向来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被林郁一顿请客晚餐请下来，脾气就消解了一大半，笑呵呵地拉着林郁一副“哥俩好”地扯着闲话。
不过那只是因为被骂了，她不想回家而已。
后来还是尚在初三的夏知非深夜来找她，她才肯放过刚刚认识的小伙伴回家，不过那时的她又哪里知道，在自己的青梅出现的一刹那，就俘获了小伙伴的心。
出于各种原因，林郁和陆炤开始形影不离，大概是和她靠得太近，被传染了没心没肺的脾性，原本阴郁的林郁变得开朗了很多。
原本她就是生得清秀的女孩子，消除了阴郁气质之后，就显得更加好看了，哪怕在家境上尚且不如，但走在陆炤身边时，竟再也没人想起那个曾经只能躲在教室角落里的她。
但饶是如此，每次夏知非出现的时候，林郁就像被打回了原形，结结巴巴的，竟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看出了好友的意思，便主动请缨，撮合青梅和好友，只是林郁着实是不争气了些，每次一到关键时刻，便只能害羞得逃走，时间一长，她也没办法助攻了。
对此，林郁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只说她们还小，等以后毕业成年，再考虑这些。
毕业，成年，这大概是陆炤这些年来的梦想，只要她成年了，父母便再也管不着她，她就可以自由地去享受世上的一切美好。
只是那时的她没有想到，她的自由来得那么突兀，那么地刻骨铭心。
“爸爸…妈妈……”床上的陆炤苍白着脸，如梦魇一般呢喃出声，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攥紧了床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醒来，
白焰漂浮在她身边，显得格外黯淡。
和她们初见时完全不同。
十七岁那年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父母惨死，自己进了监狱，连高三的最后一年都没有念完。
在牢狱之中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主动释放过白焰，只有在被几个女犯人欺负的时候，白焰护主，主动出现过两次。
但是每次它一出现，本来任打任骂绝不反抗的她却像突然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将那火扑在自己身下，吓得其他女犯们不敢靠近。
白焰是想救她的，可她不让，她不让杀了自己父母的凶手救她，却又不得不在它的庇护之下避免了更多的霸凌。
在内心矛盾的撕扯中，由于危险程度过高，她被关进了单人牢房，再没有狱中的霸凌，但其他囚室的风言风语却能准确地传入她的耳朵。
如果田牧没有出现的话，她大概等不到上法庭那天，就已经日渐消瘦而亡了。
后来，她在法庭上被当庭释放，释放的当天，田牧便让她杀了一个意图刺杀他的刺客，那个人的血也流了一地。
那天她吐得很厉害，可田牧告诉她，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那为什么别人没有代价？
只有她需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她吐完之后想问这句话，可看着田牧一个人在办公室伏案工作的身影，又突然问不出来了。
大概世间的每个人都有苦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十七岁以前的陆炤从来不会这么想，但是十七岁之后，她开始学着和他人和解了。
所以在夏知非提出要将她接入别墅的时候，她没拒绝，在林郁默默疏远她的时候，她也没计较。
起初的那半年里，她只能靠着药物才能入睡，可醒来之后，又不得不面对杀戮，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
直到有一天回家，听说夏知非晕倒在了路上，她急匆匆赶去医院，却被告知她的小青梅这辈子都与舞台无缘时，她才发现，尽管她努力地在与别人和解，但是打内心深处，她无法与自己和解。
她没办法原谅自己。
后来，她发了狂，彻底失控，被田牧带人绑走，被关进小黑屋，半年。
第五十七章 人生似梦（下）
她在小黑屋里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尽管连她自己都模糊了时间，分不清自己躺在床上失神发呆的哪一天是那个日子，但是在出去之后，夏知非还是第一时间给她送上了迟来的生日祝福。
她看着努力绽放出笑颜的小青梅，突然觉得，如果她自己难过，就不要麻烦别人跟着她一起难过了。
从那天开始，她学会了怎样掩饰情绪，成为旁人眼里的“普通人”。
普通地生活，普通地上班，普通地过着一日复一日的日常。
她在街头捡到了刚刚跟家里人吵架，离家出走的弥赛亚，虽然那时候的这个小屁孩还不叫这个名字。后来她邀请小屁孩进入灵管局的时候，小孩还愣了半天，问她灵管局包不包饭。
她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上了被波及的宋令歌，出手将人救下之后，才知道这个女人也无路可去。于是她想了想，把自己杀人攒下的奖金分了一半给她付了房子的首付。
另一半当然得给夏知非留着。
迟影向她表白了，她觉得自己如今残破的精神不值得一个女孩子喜欢，于是生硬地拒绝，从此陆队长和迟部长成为灵管局出了名的对头。
哦，她还有个对头，黎漫秋。
只是这个对头本身对她没有什么恶意，她们一周里见面次数也甚少，陆炤偶尔在晨间早会时瞥过对方一眼，还挺好看，除了冷淡一点之外，找不到别的坏处了。
只可惜每次部内大比，黎漫秋都没有参加，她想要和这人交手的心思也只能搁浅。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好了，有时候连陆炤自己有时候都有这样的错觉。
可是那一天，她曾经的高中好友林郁也进了灵管局，申请的部门是行动部。
她急了，破天荒地找了黎漫秋，希望对方不要收下林郁。这是她和黎漫秋之间少有的一次交集，那位冷淡的黎队长在听到她的请求时还愣了愣，随即勾勒出一个寡淡笑容。
黎漫秋对她说，“陆炤，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护不住这些人。”
护不住也要护。
否则她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有别的意义吗？
行动部的两个队伍都拒绝了林郁，她只能服从调剂，进入技术部去做一个武器匠人。
那一天，多年不见的高中好友终于相见，只是林郁一看到她就问，是不是她因为介怀当年的事，才不肯松口让其进行动部。
当年的事？
陆炤其实一直记得当年的事，在她的父母将她推出火场之后，慌不择路的她挨个拨通了火警，夏知非还有林郁三个电话。
火警来了，但是灭不了火。
夏知非叫了救护车，想将她送去医院。
只有林郁，她叫了警车，因为陆炤在电话里说，是自己放火烧了屋子。
在那个灵族尚未完全显世的年代，其实这场火灾应该更有可能被判定为意外，但是因为陆炤因为愧疚说的那句话，还有林郁的报警，一切又好像不一样了。
她没有想到林郁还在介怀着这件事，只是此时的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分辩，林郁说是，她便也说是。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但其实陆炤很清楚，即使林郁不报警，这一切也不一定会不一样。
谁让连火警来，都灭不了那火呢？
日子仿佛一天天地在变好了，她身边所有人都开始步入正轨，除了内心还对夏知非无法登台而愧疚之外，其实她似乎也没什么可值得放不下的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也会随着日子，随着她们一起慢慢变好，但是给予给了他人太多的光明以后，留给她自己的，似乎只有一片肮脏黑暗的沼泽。
她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到最后，似乎真的要出不去了。
那一天，她们接到了任务，处理一个街头挟持人质的爆炸犯，那是她最后一次护住她的队伍。白焰的屏障被刻意打开了一条小口，爆炸的余波直冲着她而去——
一切都结束了。
陆炤也终于从梦魇之中清醒了过来。
这场梦做得太久，让她下意识以为自己又活了过来，可直到看见自窗帘洒落进满室的阳光时，她才恍惚地眨了眨眼。
现在的她，到底是哪个陆炤？
还是说……两个陆炤其实都是她？
白焰依旧在身边漂浮着，只是焰苗也随着她此刻的心境黯淡了不少。
浑身都是梦魇之后黏腻的汗水，陆炤有点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高烧已经完全退了下去。
“我睡了多久？”她问。
白焰这才开口：“一天一夜，期间有人想要找主人，但是都被我打发了。”
陆炤沉默一阵，眼皮微掀：“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主人……”白焰抖了一下，回想了一遍这两天的事，只觉得这事已经过于超出它和司灵的预计，现在司灵不在，要它单独稳住陆炤的情绪，恐怕很是艰难。
“我做的梦你应该知道，但是这里面还缺了点东西，”陆炤下意识摩挲着背角，回忆着梦境里的所有细节，“其实司灵也应该在我的梦里，是吗？但是为什么她不在？”
白焰现在就是很害怕，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飞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此刻的表情，感觉自己并不存在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个眼神，实在是太有即视感了。
死寂空洞，没有丝毫感情波动，没有被欺骗之后的愤怒，反而和她主人上辈子最后一段时间所展现出来的情绪相似。
要是这一次意外让主人再次重复曾经的选择……
它打了个激灵，在陆炤眼前跳动着：“司灵小姐也是为了主人好，等她回来，一定能够给主人一个满意的解释的！”
陆炤嘲讽一笑，嗓子如被砂纸磨过的沙哑：“玩弄我的记忆，当真这么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