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渊
狮子死,人活。
以失去两条腿,一只手,以及许多或轻或重的内部创伤为代价。藤丸立香活到了最后。
“我不会死在这。”她挣扎着,爬向狮子那大张的开裂巨口并将那只完好的手刺入,再拔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抓住了一条鲜血淋漓的腺体——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乌伽尔用以确保猎物不会死去的止血液分泌腺,阻断了她断腿的那些液体就是从这里分泌而出。
她将那些液体淋在自己的肢体断口与腹部伤损上,伴随着药效发作,断口闭合,清晰的痛楚便再一次流淌于她的全身。
痛。
真的很痛。
痛得她都要哭出来了。
她当然会哭,因为她没有必要阻止自己不哭。而她一边流泪,一边想办法用狮子的利爪剖开狮子的柔软腹部,好吞食那还带着热气的,野生哺乳动物里十有八九可供食用且不会携带剧毒的内脏。
“我不会死。”她一边生啖血肉,一边对自己低语。“我要去救出玛修。”
“玛修只能够指望我了,所以我绝对不能够倒下。”
“我不能倒下。”
“我不能……”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她的动作逐渐变慢。
“我……”
她慢慢软倒在地上。
她战胜了太阳狮子,她以凡俗之躯杀死了一只强大的神兽。
她战胜了自己的痛楚,用意志凌驾于痛苦之上。用自己的残缺肢体击溃了健全的血肉。
她战胜了很多,但她的身体已经不足以让她继续战斗下去。损失的血,透支的魔力,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在如今都成为了催促她性命的剑刃。而她挡不住,也受不下。
那还剩小半截的‘枪’从狮子的眼眶中滚落,掉落在她垂落在地面上的手边。她那原先被封上的伤口中渗出血液,混杂着太阳狮子的紫色血液流向地面。
她倒下。
她没有闭上眼睛。
“……玛修。”她的手微微颤动着想要抬起,但这一次她的肉体战胜了她的意志。
“玛修……”
她依旧没有闭上双眼。
有着异常的鸟儿在天空上飞舞,发出‘咕咕’地鸣叫并注视着这片大地——如果藤丸立香能够站起来,那么她便会知道这里曾经是一座惨烈的战场,这里有着万千魔兽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厮杀。这片土地上曾经矗立着一座鲜血神殿。
而在她昏迷过去的那四个小时里面,来自北方的旧神之代言毁灭了这片大地,驱逐并追击着这片大地上的泥铸之人与蛇神母胎。
但她站不起来,所以她看不到,不知道。
而她更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正从废墟之间的碎石块中滚落,混杂着‘枪’的碎片,低落上了一片不起眼的方形石板。
有微弱的寒气冒了出来,地面上逐渐凝结起寒霜。
不知名的雀鸟依旧在天空中盘旋,注视着,也只是注视着这片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
而垂死的少女依旧没有闭上她的双眼。
她的意识早已失落,但她的残躯却依旧微幅地蠕动着,本能般地朝向东南所在的地方。
“玛……修……”
第五十九节·第二循环·超越怯弱
——“凡物想要战胜超凡,唯一能够仰仗的便是自己的勇气和决心。通过展现出某些连超凡生命自己都做不到的特质来从心灵上击败它——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有效的策略。”
——“那么她击败你了吗?艾丽斯。”
——“开什么玩笑,她所做的事情我做不做得到,你心知肚明。我曾经做了多少次,你心知肚明。我之所以感叹,只是因为她和过去某个时间段的我如此相似,虽然算是某种共情现象,但你知道这对真神而言意义不大。”
——“说的也是,没有受过百种苦,千般痛,万样折磨而又最终一无所获。没有过这样惨烈的经历,那么即便是超凡生命也很难成为真神。但痛苦的记忆并不是值得称道的倚仗,你强调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艾丽斯,虽说这的确对你意义不大,但它却也的确让你产生了一点动摇。”
——“我在动摇什么?”
——“你在动摇,你在怀疑自己的判断,你在考虑,考虑藤丸立香其人是否就真的是天命所钟的主角。”
——“……我会再验证一遍。”
………………………………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当藤丸立香睁开眼睛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伤痛与虚弱。而是更上一层的空无,与彻骨森寒。
身体已经不会在疼了,因为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了。但寒冷却依旧存在,就彷佛这股冷意源于内心深处,然后它取代了神经和血肉。
这是哪里?冥界?
但冥界也是会下雪的吗?
立香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然后她便看到仰躺在冰面上的自己,朝澄凈的天空中伸出了自己的手。
左手,右手,两只完好的手。但手的颜色却是出乎预料的惨白,白得纯澈,白得彻骨,白得透化到能够透过皮肤看到骨头和血管,以及被手遮挡住的天空的轮廓。
“我……死了吗?”少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她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然后发现自己的一双小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破碎的迦勒底外装也完全恢复完好——自己的身躯完全恢复到了没有受伤的模样。仅有的区别便是自己完全感觉不到它们,以及它们全都呈半透明,白得像是玉石一样。
她去过美索不达米亚的冥界,见过冥界的女神艾蕾什基伽尔。但那里的冥界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幽暗深谷以及山峦,而那里的灵魂也像是漂浮的蓝色火球,没有固定的形体,也没有质感和实量。
“不管怎么说,我要回去。”她对自己说道,虽然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但她依旧能够控制它们。她从地上站起来,努力地朝四面八方张望。“既然我还有知性,那么我就能够活动,既然我还能够活动,我就能够回去。”
“我会来找你的,玛修。”她尝试着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无论你是否在等我,我都会把你救出来的。”
入眼所及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脚下是冰,厚重的苍白的冰堆积成了巨块。因为有了引发漫反射的苍白,所以它并不是非常光滑。而这让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藤丸立香也能够从这冰面上站起,并走动着朝各个方向张望。
四周都是冰,一望无际的冰。不远处有着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冰山,而天空中飘落着银白色的雪。
白色的雪,冰冷的雪。
雪中有着淡淡的哀伤。
真奇怪,明明雪不过是冰晶和水团所混合而成的聚合物。明明不过是一种常见于低温天气中的自然现象。但立香却能够从那些雪中读出‘哀伤’的情绪。
雪是哀伤,脚下的冰原却是‘后悔’与‘自责’。她隐约还能够看到极远处有着肆虐的冰雪风暴。而她觉得那应该是‘愤怒’和‘憎恨’的具现。
发生了什么?
这里到底又是哪里?
来自迦勒底的少女并不清楚以上两个问题任意之一的答案,但这也并不妨碍她朝着那团肆虐的暴风雪所在的方位迈出前进步伐。因为她感觉那里的感情最为浓烈,而既然是感情浓郁的所在,那么那里想必会有着某个类似于源头一般的事像。
于是她向那个方向迈出脚步。
一步又一步。
脚下的冰原逐渐堆积起了冰雪,雪又渐渐地从脚踝到了膝盖。她一直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一天?两天?
当人不再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也找不到能够证明时序的参照物时,想要衡量时间便成了一件十足困难的麻烦事。她只知道自己正在向着风暴前进,没有止境地向风暴前进。她感觉不到身体,自然也就感觉不到累和饿,而她继续向前。
积雪从膝盖又降到了脚踝,又从脚踝变成了平静的冰原。
不知何时,天穹之上的那团暴雪云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轮如同玉石一般的硕大寒阳。
寒阳,寒冷的太阳。
它像是太阳一般播撒光辉,但却让那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寒冷愈发的剧烈。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觉得自己或许在这片漫无尽头的冰原上走了一个月,或者更加漫长的时间。
然后,她看到了尽头。
她在那一轮刺骨寒阳的正下方,一块孤独屹立于冰原之上的冰岩上端,看到了一位抱着膝盖独坐的苍白少女。
那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纯白色的长发,冰蓝色的眼眸,蓝和白相间,其上点缀着漫天星辰的斗篷与薄纱为她增添了一份优雅和神秘相互交接的色彩。而当她稍稍偏转眼眸,将视线移到立香的身上的那一剎那,她的形体就彷佛整个冬天的集中。
她有名字。
立香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而那个随即在立香的意识中涌动,刺激着她那完全感受不到的喉咙,让她用她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声带发声而出……
“Anastasia……”她用自己都感觉怪异的语调说道。
然后,她听到了苍白少女那宛若冷泉流淌一般的婉转嗓音。
“安娜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罗曼诺娃。”她将视线从立香的身上移开,又一次地投向遥远的地方。“我知道你,你是藤丸立香。迦勒底的使者,人类最后剩余的两位御主中的一人。”
“你能够帮我吗?”立香直直地看着她。“我的同伴被困住了,她需要我的帮助。”
“我能。”抱着膝盖的冬之少女淡淡地回答道:“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不是我的御主,也不是我的朋友。还是说你认为接受到请求就要应承对方,被提出要求就一定要接受?”
她的语气中有着十分清晰的疏离感与拒绝,这是和藤丸立香有认知以来,踏上冠位指定之路后所认知到的任何一位从者都截然不同的感觉。或许这便是她第一次收到来自从者的明确拒绝与抵制。
不,这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那位居住在雾化腐朽都市中的苍白之王。她是第一个不由分说直接向立香等一行人下杀手的从者。而在那之前,哪怕是冷酷如同所罗门王,淡漠如同狂王库丘林,它们在动手之前总是会给立香说话的机会,甚至就在动手时也不会将立香视作主要的攻击目标,总会留手。
——身为迦勒底御主的藤丸立香几乎都要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她才会在那座腐朽都市中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从而导致失却先机的全盘溃败。因为她以为,自己可以像是以前的许多个特异点里的遭遇一样。在面对作为从者的敌人时,可以‘谈谈’。
谈谈。
想要谈谈。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的,并不是想要讲道理就一定有道理可讲的。而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在付出了惨痛代价后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
这是一个错误。擅自地对他人抱有期待,或将某种他人的优待视作理所应当,本就是一个错误。
而错误不应该再犯。
“我果然是比不上弗洛拉学姐么……”少女深深叹了口气。
“真抱歉,是我唐突了。”她在接下来认真地朝冰岩上的冬之少女鞠了个躬。“那么,请问你能够告诉我怎样从这里出去吗?如果不能说的话,那么请容我告退,我要继续探索这个地方了。”
冰岩上的苍白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沐浴在寒阳之下,凝视着天边的极穹。
一阵沉默。
沉默持续了或许有五分钟。
而当立香朝她再度欠身,转身便要离开的时候。少女的声音却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离开这里,你就会死。”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察觉不到什么心绪起伏。然而在她开口的瞬间,自遥远的天边却下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