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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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安德尔。”
亚利安德尔是一幅画,画的中心是一座坐落于悬崖上的教堂。
教堂之外刮着寒冷的风,教堂之内烤着温暖的火。
教堂的底下有着隐约传出的鞭挞,教堂的顶端有着油画的墨香。
而在教堂的正中央,有着一名赤足的修女和一座败坏的石像。
石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怀抱着婴孩的形象——母亲的颜面已经毁坏,但身段与衣着却与修女有着共通的地方。若是从未见过石像原貌的人,大概便会将石像当做是修女的像。然而真正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现在却已经无人能够知晓。
——也无关紧要。
“亚利安德尔。”修女的声音在清冷中混杂着些许的沙哑。她披着装饰着黯淡金线和珠串的风帽,精美但却陈腐的法衣下弥散着混杂的炎气与冰寒。她坐在石像下方的长椅上,视线从悬挂在大厅中的油画上一一掠过。
“这个地方是亚利安德尔。”她轻轻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双足在碰触地面时却并未感受到多少冰寒——她的视线在环顾油画时逐渐由散乱转为凝聚,心中的思绪在记忆的重塑与整理中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而我的名字是爱丽丝芙丽德。”
“爱丽丝。爱丽丝,芙丽德。我的使命是作为黑教会的传教士篡夺这里的火,我的愿望是舍弃掉教士的职责,维护这里的平安。”
修女的脑海中有着无数杂乱无章的记忆翻滚,但当她确立了对自我的认知之后,那些翻滚着的记忆便尽数平息。她的思维因此而变得澄净,不再有外物能够干涉她的心念。
她感觉自己似乎遗忘了许多东西,但很快她又发觉自己并没有遗忘任何事物。从出生以来的所有回忆都在脑海中如同有着列表的图书馆一般整齐的呈现,而自己过去的一切便没有丝毫疏漏地显现在现在自己的眼前。
“对,就是这样。”修女低语道,从脑海里尘封的记忆中挑出了一份自己格外珍视的资料——她记起了自己曾经有过两个妹妹。一个是沉稳的尤莉亚,一个是活泼的莉莉安奴。三姊妹在过去的艰难年代里共同建立了庇护游魂的黑教会,而自己却主动地叛离了它。
“她们一定很失望。”
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离开,赤着的双足踩着冰凉但却不能的地面从石像的下端一直走到封闭着的教堂门前——她想起自己在舍弃黑教会的一切在亚利安德尔中住下的时候还有一位黑教会骑士选择追随着自己。而若是自己的记忆没有错,那么这位骑士应该一直都守候在教堂的外边。
修女轻轻拍了下教堂的门。
“维赫勒,你在吗?”
她立刻便收到了一个激动中混杂着些许惶恐的回应。
“您的骑士随时等候着你的命令,女士。”——维赫勒的声音是一个有着些许沙哑的男低音。
“看守好这里,我要暂时离开一会。”修女的语句简短,言辞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些许上位者的格调。
“您的意愿,就是我的命运。”骑士的回复坚定而充满决心。
修女隔着门点了点头,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心底悄然浮现出的些许杂念又让她稍稍停下脚步。某种莫名的冲动让她下意识地张开口,说了一句自己以前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修女想了想,干脆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骑士维赫勒,如果你在外面觉得冷,就到教堂里烤烤火吧。虽然营火已经很微弱了,但我想应该还是能够为你取暖的。”
她没有获得回应。但她即便是隔着门也能够感受得到骑士的喜悦,她不禁有些自责自己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自己忠诚骑士的心情。但很快这股自责便被她强大且冰寒的意志给彻底地压入心灵底端。
——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必要在这里过多停留。
她重新回到了石像边上,侧起耳朵,聆听着从教堂地下隐约传来的祈祷与鞭挞——她知道在下面的人是谁,也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下去的必要。
‘灰烬成双,则火燃起’——这句谚语在亚利安德尔这个世界中流传了漫长的岁月。它的意思是只要有两个灰烬同时靠近亚利安德尔的核心,那么就会撼动被血镇压着的火焰。而火焰一旦被撼动,便难以被再次镇压。
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手是握剑的手,但她在亚利安德尔定居后便选择放下剑,然后拿起了镰刀。虽然她挥舞镰刀的技艺比不上她的剑术,但她觉得自己依旧有着弥补的方案——比如说丝线和手杖,她觉得这两样武器能够让自己发挥出更大的战力。
她摇了摇头,暂且将这些杂念抛开。
“我是灰烬,但维赫勒不是。我一旦离开,那么就算有另一个灰烬抵达这里也撼动不了被镇压的火焰。因为弱小的灰烬无法越过维赫勒,而强大的灰烬……”
她眨了眨眼睛,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在她的心底浮现。
‘强大的灰烬无法抵达传火祭祀场,它们不可能通过灰烬审判者的试炼。’
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当它显现的时候,修女的思维却毫不犹豫地认同了这个念头。
没错,没有人能够通过灰烬审判者的试炼。
因为这世上,即便是在绘画世界亚利安德尔之内,所有的人都知道上一个传承火焰的英雄郑古达在化作柴薪后燃起的火焰足以让世界延续千年——而他在传承了火焰之后便以薪王之位镇守在了祭祀场的门口。而在他的火焰燃尽之前,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战胜他。
而到了现在,虽然距那位伟大英雄传承火焰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九百多年。但他的力量却依旧强大。即便钟声已经响起,在他的力量消褪之前也没可能有灰烬能够通过他的试炼。而既然不存在能够通过试炼的强大灰烬,那么绘画世界便不会有任何危机。
于是她朝石像静静地看了一眼。
“神父,我要暂且离开一会儿。”
鞭挞和祈祷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底传出。
“哦……芙丽德,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这里的火焰我尽可镇压,不用担心亚利安德尔在离开了你之后会出现差错。”
“感谢你,神父。”修女朝石像微微躬身,然后转过头,开启了教堂侧面的小门离开了这间并不华丽,也不宏伟的大厅。而在她走后不久,祈祷与鞭挞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变转·第五节·灰烬与法兰的幽魂
修女点燃了一支火炬,而火焰能够为她在黑暗中带来光明——离开教堂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连接着吊桥的正门,而另一条则是从侧门走出,穿过教堂的地下通道一直去到依托着教堂的山陵之外。而在从山外的洞窟口出去之后,有着另外一条路会抵达绘画世界的书库。
她没有走正门,因为穿过正门只能够离开山顶的教堂,但却无法走出这个名为亚利安德尔的绘画世界——而当她沿着教堂的侧门进入地下通道的时候,阴暗的环境中便需要用以照明的光。
“或许我并不需要光。”
修女轻声对自己说道,她赤着双足,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空荡的通道中反复回响。她的鼻尖嗅到了些许的腐朽气味,耳中听到了与脚步回响并不相容的轻微嗡鸣。
奇怪的感觉。
陌生的感觉。
似曾相识的感觉。
灰烬不是活物,它的本质其实是在古老的时代中曾经传承过初始火焰的残留亡骸。虽然还保留着人的外形,但形体却早已成为了仅有意识留存的灵魂容器——它听不见正常的声音,尝不出食物的味道,闻不出芬芳的香气,眼中所能够看见的也只有火焰,与承载着火焰的物件。成为灰烬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而这一片空无的痛苦甚至能够让灰烬忘却什么叫做痛苦。
灰烬并没有活着,也算不上死去。它甚至比不上那些被黑暗之环的诅咒所折磨,但却依旧还能够凭借信念重新获取知觉的不死人——只有汲取那种特殊的,代表着万物化生的火焰才能够让它们在短暂的时间中重新体会身为活物的感受。因此,灰烬才会追逐着火。
芙丽德是灰烬,是在久远的世代中便被白教的修士推进了初火熔炉,焚尽了一切血肉和感知的灰烬。她本来不应该能够感受到任何活人所习以为常的东西,唯一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化作活尸的便是那庇护这绘画世界安宁的信念——这信念甚至能够让她抵御住画中火焰的诱惑。而她所拥有的,也应当只有这一份信念。
然而此刻的她却听到了新的声音,闻到了新的气味。
她抬起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那于胸腔之中一如既往的寂静和冰寒本应能够再次确认她作为残骸的身份。但是……
“我不应该能够感得到冷的。”
修女的双足依旧碰触着地面,光滑的石板依旧未能让她感到多少冰寒——不是很冷,但却是存在着的‘冷’。而当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绘画世界的教堂中枯坐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自己会突然体谅起被自己关在门外不知道多少年的骑士,会怀念起自己不知道舍弃了多少年的两位妹妹。
“我……重新活过来了吗?”
她不确定地说道,下意识取出的刀在剖开了自己的手臂,然而从中淌落的,却仍旧是早已枯死的血与灰。
“我并没有活过来。”她的声音随即带上了些许的沮丧——而这沮丧却同样带给了她更加充沛的生命实感。无论自己现在究竟是死去还是活着,重新获得了生者所具备的微弱感知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是这片世界自从开创以来从未有过记载的奇迹。而这份奇迹绝对不应该浪费在这无意义的赶路时间里面。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一点脚步,原本在她的记忆中只具备单纯路程和地形分部这两个属性的地下通道在此刻又被她赋予了‘漫长’这一概念。而一这概念令她感到烦躁,这烦躁在耳中所聆听到的嗡鸣声越来越响的时候又逐渐加深。
修女抬起手,属于她的那把镰刀便被她提在手间。那早已忘却的兵刃触感所带来的喜悦将她心中的烦躁给稍稍压下。然而下一刻一个令她稍微平缓了些许的心绪迅速恶劣的活物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只苍蝇。”修女的声音中有着往日所不会携带着的森寒。她注视着出现在眼前的活物,握着镰刀的手稍稍用力。
那是一只……有一个人那么大的红头苍蝇。它拍舞着薄薄的虫翼,有着网格一般的复眼和遍布利齿的口器以及节肢——数以百计如同蚯蚓一般的苍白寄生虫在这苍蝇的体表和体腔内蠕动,而它在看到修女的刹那便张开口器,酝酿着喷吐的前奏!
“恶心。”
修女猛地挥动镰刀,在那个喷吐的动作完成之前便将巨大的苍蝇给剖成两半。森冷的寒气从镰刀的锋刃中向外蔓延,在苍蝇的碎块落地之前将它的形体和其上寄居着的繁多寄生虫一起冻成了坚固的冰。
‘哐当——’一声,冰在落地的刹那跌碎成了数百个破裂的冻块。而伴随着这破裂的声音,相比先前更加响亮,而且更加密集的嗡鸣声便朝着修女现在所在的位置靠近!
那是……更多的苍蝇。
而这意味着在教堂的地下有着一个苍蝇筑成的巢穴。
…………………………
半小时后,当修女从地下的通道中离开时,整个教堂的地下区域内已经不存在任何能够活动的东西——她杀死了她所能够找到的所有的苍蝇,小心地避开用双脚踩踏的同时放火烧毁了苍蝇的巢穴和那数以万计,足以让任何人的密集恐惧症发作的未孵化虫卵。就连那些湿热脏污的苗床地面也被她用寒霜给尽数冰冻,而她已经计划好了在自己离开绘画之前让专人前来清理这腐化的一切。
“这并不是普通的苍蝇。”修女在走出联通地下的洞窟时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种诅咒,是源于世界的腐败所产生的畸形造物。”她如此判断着,并对自己的推论深信不疑。
因为这里是绘画世界。
绘画世界,亚利安德尔。
既然是画,那么便必然是由颜料所构成。而身为这个世界实际意义上的最高权力者,她知晓用以绘涂这个世界的颜料是蕴含着黑暗灵魂的血。
而既然是血,那便注定会在某个时间点腐败。而腐败之中理所当然会生成令人作呕的食腐者和寄生虫——这一现象会在初始的火焰濒临熄灭的时候急剧恶化。从而让整个绘画世界变成遍布囊肿与脓汁的烂疮。
若在过去,修女肯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因为过去的她只是一个单纯的灰烬,感受不到恶心与腥臭,肮脏与污染——她所居住着的世界无论是腐化还是健全对她自身来说都没有任何差异。而她所在乎的也只有这世界能否存续的这一点。
灰烬不算人,甚至不算以灵魂和人性为食的不死人。它们没有凡人所应当具有的喜怒哀乐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诸多需求,它们只在乎自己从亡骸苏醒为灰后所背负着的那份执念。除此以外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一旦执念完成或者崩溃它们就会连灰烬的身份都会彻底失落,从此化作一具蹒跚的活尸。
修女在过去便是这样子的东西。但是现在……
她或许会尝试着调整一下自己的立场。
“首先得找到亚利安德尔的画师,我无论是想要离开这里,还是修正这里,全都少不了画师的支持。我记得我曾经将她安置在书库里面……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修女走出洞窟,她所在的地方正好位于一片山脊的顶端。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半个绘画世界亚利安德尔的景色。能够看到那些飘散的雪花,林立的冰晶柱,在山岭上纵横交错的挺拔林木以及其上尚且残留着的些许绿叶,视线继续偏移,便能够将教堂与教堂下的繁华村庄纳入视野。
过去的芙丽德不会在乎这些景色,因为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是现在的她却重新拾回了审美的能力,并因此而使她的脚步减缓了丝毫。
她因此而注意到了一群举着火把在山谷中穿行的轻甲战士。
“法兰的幽魂。”修女轻声说道。她记得自己在过去的一个遥远的年代中曾经允许了一支法兰不死队的辅助军团驻入绘画世界。它们是不死人,是法兰的手和眼,它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确保绘画世界中不会出现深渊的痕迹——统率着它们的是一位以活人的身份加入了不死队的古老英雄,在不死队传承初火之后这位英雄便成为了极其罕见的无薪之王,并在寿尽之后长眠于绘画世界的冰晶墓地之中,由数位从幽魂军团中选拔出来的守墓人和一匹传承了法兰狼血的巨狼看守着这片王者的墓地。
时过境迁,虽然镇压深渊的法兰不死队早已在历史中沉没,但这支幽魂军团却依旧铭记着自己的职责。它们看守着绘画世界,戒备着随时有可能会出现的深渊力量。而芙丽德在隐藏并舍弃了黑教会的身份后和它们相安无事并签订了守望的盟约——它们将保护着绘画世界,和芙丽德,以及盟约中的另一方外来者——米尔伍德的战士们一起守护着这个脆弱世界的安宁。并在深渊的痕迹没有显现之前遵从修女的指挥。
当然,芙丽德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指挥过它们。也没指望它们会听从自己的指挥——黑教会的余孽即使是经历了初火熔炉的净化也依旧不会被法兰的手和眼所信任。能够在她不迈出教堂的前提下选择无视已经是这群不死队传承者们的忍耐极限。
修女手中的镰刀轻轻碰了碰地面——她的形体随即隐去,源于古老的光辉之国乌拉席露,并经由她手做了专属于自身改良的光魔法完全地消去了她的身影。而就在同一时间,幽魂们的首领朝她所在的方位投来了检视的目光。
很显然,它一无所获。但老兵之所以是老兵,就在于它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并且相应自己的直觉——它猛地抬起手打了一连串的手势,行进着的幽魂守卫便立即停下了脚步。几个看上去格外矫健敏捷的法兰幽魂从队列中跳出,每一步都跨越出数十米的距离朝着山岭的顶端疾速跃进。而最多只用十秒,它们便会跨越从山脚到山脊的漫长距离来到修女的身边!
修女轻轻地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呼吸由平缓而逐渐化作几近于无。她不确定自己的光魔法能否瞒得过法兰幽魂的斥候,但她确定自己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这群不死队的传承者眼中。
它们并不是很强,对于修女来说,杀死它们,让它们从不死人变成活尸并不困难。但若是它们只是幽魂中的一部分。它们的死亡注定会引发绘画世界和法兰幽魂的战争。甚至那群皮糙肉厚的米尔伍德战士也会参与其中,由此而产生更大的变数——而无论结果如何,绘画世界的安宁都将一去不返。
所以……
【不能动手】
【不能被发现】
修女在那群幽魂战士抵达山脊之前便先一步从雪地中离开,避开飘舞的雪花和空中的落叶躲入了一片隐蔽的山坳——她确信这里不会有叶子落下也不会有雪花洒落,毋庸置疑地便是最为安稳的藏身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