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她妥协了,在自己最深恶痛绝的女人面前。
只可惜这历史性的一刻无人共赏,索菲娅笑了笑,“我早已不抱奢望,”她沿着嶙峋的腕骨下滑,轻轻握住了少女死人般冰凉的手掌,“睡吧,你需要休息。如果尤利回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他的。”
“不需要,”芙尔泽特在天鹅绒枕头上蹭了蹭脸颊,闭上眼说:“他有种就死在外面,迪恩尔会很乐意去给他收尸。”
……
厚实的麻袋终于从猎人脑袋上扯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从正前方照过来的火光陡然晃得他睁不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目力所及,人头攒动的景象犹如幻梦,持续不停地旋转着。
那是……一头龙?
黝黑的甲片,狭长的双目,虎视眈眈地卧在广场后方的城墙上,伟岸的身躯把下方广场的人群衬托得如蚂蚁般渺小。
他确信,它在看着自己。
紧接着,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宣读道:“十九号嫌疑人,罪行如下:邪教传播,涉嫌从事窃取军队情报等一系列间谍活动,走私违禁品,虐待并谋杀包括四十三名士兵及九位受封骑士在内的七十二名受害者。对上述指控,你有什么想说的?”
他双手被绑住,跪在一滩新鲜的血泊中,强忍着天旋地转的呕欲,侧过头,瞥见一把十英尺长的巨剑就悬在后颈上方,刽子手是一名身着青铜色狮甲的马斯坦巨人。
宣读罪状的审判官又问了一遍:“对上述指控,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他半眯着眼,气若游丝地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几个音节。
“什么?”审判官走近了一些。
这次他听得很清楚,转身走回刽子手身旁。
那名负责行刑的狮骑士隆隆地问:“杀人狂的遗言?”
审判官耸耸肩,“‘别相信绿眼睛女人的话,她们都是贱货婊子养的’。不像是间谍的暗语,有什么头绪吗?”
狮骑士摇头。
“疯人疯语,”审判官摇摇头,高举右手,干脆利落地宣布:“有罪!行刑!”
第四十七章 温暖的铁锈(中)
要解释从阿伦·贝尔到断头台的离奇遭遇,我们不得不把时针回拨两圈,回到夜色笼罩的白雀城码头。
身为一名资深的狩猎者,尤利尔无疑更青睐脚踏实地的旅程,如有必要,他能一口气列举出不下十条论据,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例如走水路欠缺灵活性,容易受天气因素的影响,休息质量难以保障等等。
但奈乌莉只用一条理由就说服了他。
开战在即,深邃幽暗的沼林宛如盘踞在对岸的猛兽,敌人的眼睛一刻也不敢从它身上挪开。南方佬屯兵不动,龟缩在白雀城的铜墙铁壁后面,静静地蓄积力量,等待时机,然而盔甲再严密,也有其覆盖不到的薄弱之处。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不惜绕远路,专程从卢比西上游顺流而下的原因。
夜晚的码头依然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两艘三桅大船在充斥各类渔船小艇的码头上格外醒目,从内地征调来的军用物资络绎不绝地运入城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间或有一两艘塔纳利商会的货船驶入港湾,根本不会引起多少关注。
为这间商会掌舵的船长是个口音很重、皮肤黝黑的异邦人,他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中饱私囊的勾当了,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征税员不说,面对军需官的百般刁难也能从容应付。
多亏这位经验老道的走私贩子,他们二人得以顺利上岸。
踏着浮桥登陆下港区,浓烈的鱼腥扑鼻而来,令人胃中翻江倒海。猎人刚走进巷子,就撞见一名后勤事务官和他的护卫迎面而来,连忙压低帽檐,侧身让开道路。以防万一,他始终紧握手杖。
“看在癞痢和热病的份儿上,我两天没合眼了!这么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你还能指望这帮废物做什么?!”
后勤事务官只顾抱怨消极怠工的同僚,无暇关注一个不起眼的路人。某个卫兵的目光曾一度变得警觉,却无非多打量了他两眼,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跟随骂骂咧咧的事务官走出了巷子。
幸运的家伙。这名卫兵恐怕不会知道,他险些因为尽忠职守而丢掉小命,顺带害得其他人一起遭殃。
“你不该放走他,”奈乌莉从转角的阴影下走出来,像是一条黑纱从她曲线曼妙的身上褪去,“他已经对你起疑心了。”
“只是怀疑,仅此而已。”
“那可不好说。保不准只是为了叫你麻痹大意,装作不想多管闲事的样子,然后转头就把你当作可疑分子给抖了出去。”
猎人哼笑一下,忍不住揶揄:“有道理,那我们还在等什么,马上就会有几百号卫兵杀过来。”
“等等,”奈乌莉说,“先不着急,我们跟泰恩斯船长还有一笔账没结清。”
“还有什么账?”
“我们上船之前讲好的,事后付剩下的二十个波尔多。”
“没错。所以呢?”
“所以趁泰恩斯船长还没动出卖我们以挽回损失的念头,阁下不觉得应该主动结清尾款吗?”
尤利尔瞪直了眼,难以置信地说:“定金是我付的!”
奈乌莉摊开双手,坦然宣告自己身无分文的事实。
出于隐藏身份的需要,她舍弃了一贯以戎装示人的形象,改换一身常见的贵族小姐装束。缬草紫的呢绒大衣,狐皮领边包裹住她秀美的脖子,臃肿的冬装以一条棕色水犀皮带紧扎起来,在宽大曳地的灰獭斗篷下面,修饰出其匀称高挑的身材:紧致,严密,没有一处余裕的空隙。
猎人不无愤慨地发现,尽管她这身行头的价值坐十回船都绰绰有余,但她的确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再次从码头上回来时,他的钱袋又轻了一些,胸中的火气却愈烧愈旺。
“我承认这是我的疏忽,”奈乌莉勉为其难地说,“毕竟平时出门都是随从负责结账,我没有带钱习惯。”
尤利尔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谁对谁错,“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接下来去哪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巷口,奈乌莉停下来,警惕地向外张望起来,“你注意到城北方向了吗,那个大家伙。”她问。
猎人鼻息轻轻一哼,算作回答。
“那个大家伙就像白雀城的门神,居高临下地监视着它的领地。”
她口中所说的大家伙,是一头黑色巨龙。即使蜷着脖颈和尾巴,它依然大得惊人。尤利尔在舷窗后初次窥见这个堪比赫尔泰博菈的庞然大物时,便被其浑然天成的黑色鳞甲所震撼,犹如一座通体由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小山,盘踞于白雀城的城头。
难以想象这头猛兽腾空而起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他犹记得初见银冠皇后的情形,而那已是一头传奇古龙的垂死之貌,后来他用火种和灵魂碎片驱驭的亦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此时此刻,他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头处于全盛时期的古龙,强壮,凶残,贪婪而嗜血。
浑浊灰厚的内睑从布满黑色凸出角质的眼眶下溜过,恶龙眼底的倦意突然一扫而空。它霍然昂起长颈,托着笨重的脑袋向南而望,快速翕张的鼻孔喷出灼息,狡黠、邪恶的黄金瞳频频转动,在城市的街道中搜寻着什么。
它嗅到一缕陌生的气味,卑鄙、怯懦,鬼鬼祟祟;它听到鼠辈的窃窃私语,惊恐、战栗,不知所措。
黄金瞳映射出整个城市蛛网般庞杂的脉络,任意一丝反常的颤动,都会牵动它敏锐的感知神经。
但这只老鼠非常狡猾,它抹去足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没过多久,恶龙就失去了耐心,埋下脑袋,阖上双眼,重拾惬意的小憩时光。
巷中,侥幸逃过一劫的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彼此的窘态心照不宣。
“就是这样,”奈乌莉握着手腕,长出一口气——曾被赫尔泰博菈重伤的记忆仍像顽固的玻璃渣似的,深深嵌在早已愈合的伤口下,时时作痛。“发达的视觉,无懈可击的听觉和嗅觉,加上与生俱来的龙类感知,看似混迹在人群和泥石林当中的我们,或许和脱光了衣服没什么两样。”
猎人背靠墙壁,面容憔悴,活似虚脱。直视龙威毫无疑问是一种自杀式行为,即便以他非人般强悍的精神属性,也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负担。
这种感觉跟面对波修斯和赫尔泰博菈时都不一样,纯粹的野性,暴虐,弱肉强食的终极诠释。
“你差点就骗到我了,”他无力地提起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既然有能耐凭一己之力征服巴姆,区区古龙有何可惧?”
“但这儿不止一条龙。”说着,奈乌莉仰头望天。
屋檐形成的夹缝中,一道霜白的翼影从高空掠过,几条体型稍小的古龙衔尾追逐,此起彼伏的咆哮响彻卢比西上空。
猎人直勾勾地瞪着归于寂静的穹窿,似乎对刚才那一幕久久不能释怀。
现实比修美尔叙说的故事更加离奇。
这不是一两条龙,而是一支货真价实的古龙大军!
“我们的行动必须更有效率,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那群怪物的眼皮底下,”奈乌莉的气息停顿了半拍,“同意吗?”
猎人缓缓地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稍作休整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两人重新上路。
狼烟尚未燃起,战争的紧迫感已然渗入城市的每个角落,绵绵细雨浸透了铁的味道。似曾相识的灼烧感从胸前蔓延开来。他不由地想起在伊舍菲尔德的经历,伸手摸了摸鼻子。指尖的一抹猩红在雨水中慢慢稀释。
果然。他意识到黑山羊就在这个城市的某处。
狂喜,惊恐,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此刻在他胸中盘旋纠缠,仿佛引燃了他的血液,每寸肌肤、每根毛孔下都渗出滚烫的复仇欲望。
“来人了,”奈乌莉急促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搂着我。”
她捉住猎人的左手腕,主动搭在了自己的腰肢上,节节后退,撞到后面的墙壁上。
与此同时,几个喝醉的南方佬一边哼哼不成调的民谣,一边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从酒馆里走出来。佩戴武器,穿着绘有狮鹫图案的蓝褂,一看就是在军队里当差的。
见男主角十分抗拒跟自己搭戏,奈乌莉直接勾住他的后颈,硬把他拖到自己面前,紧贴彼此的身体。
湿润的额角轻轻相触,肌肤格外冰冷,尤利尔可以看见她睫毛上晶莹的露珠,濡湿的发丝缠绵脸畔。
“一名合格的绅士,不该让女士过分的蒙羞。”她微微低垂的眼帘,让这句话显得极具说服力。
猎人心中毫无波澜,只当她念了一句应景的台词。她仓促回避绝非因为蒙羞,而是不想错过那几个醉酒南方佬的一举一动。
奈乌莉的下巴忽然被狠狠捏住,疼痛迫使她从那几个南方佬身上抽回视线。
她的腰背就像一张刚柔并济的劲弓,尽管裹覆着厚厚的裘皮,依然充满韧性。搂得越紧,这股不肯轻易曲折的韧性就越强。她主动呼唤,继而又冷漠地拒之千里。这个女人是如此的反复、善变,捉摸不透。
猎人看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尤其是女人。”
意外的是,奈乌莉并未被他的蛮横行径惹怒,微微眯眼,翠绿的眸子里蕴藏笑意。那笑容包含一种称赞的意味,称赞他在盛怒状况下表现出的冷峻与克制。
醉醺醺的南方佬终于发现了这对在路边偷huan的年轻情侣,其中一人粗鲁地吹起了口哨,其余人也跟着起哄,大笑大骂,看热闹之余还不忘热心指点手法生疏的青年几招,催促他抚摸女孩儿的臀部,解开她胸前紧巴巴的纽扣。
他照做了。
奈乌莉眼底瞬间闪过一道冰冷的杀机。
尤利尔察觉了她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屈膝向前,慢慢将右腿抵进她的两腿之间。
奈乌莉抬眼瞪了他一下,流露出罕见的恼怒。
这对过分羞涩的情侣,很快就在南方佬们的眼中失去了消遣价值。他们悻悻地离去了,带着满嘴粗俗的叫骂和不着调的歌,在小路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猎人率先从暧昧的拥吻姿势中抽身离开,轻快利索,甚至透着一股厌弃的决绝;奈乌莉随后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掸落衣袖上的泥渍,开口时却一腔难掩的怨气:“阁下对待敌人的慷慨作风真叫人钦佩,但愿你能以同样宽容豁达的心胸对待盟友。”
“你会错意了,”尤利尔告诉她,“那种蠢货上了战场,迟早会把自己折腾死,不劳你亲自动手。还有,我从不违背承诺。只要你把尼尔送回来,我自然也会信守约定奉陪到底。”
奈乌莉轻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的口吻:“启程之时我对阁下做出的承诺,现在依然不变。放心,贵教的新任圣徒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出席婚礼。”
正如她所言,人质交易是这趟意外之旅的起dian,却又不局限于此。
其实早在她提出这个大胆的计划之前,尤利尔就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受制于后方压力,不敢贸然出动。如今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摆在面前,既能支走奈乌莉这个最大的隐患,孤立修美尔,继而让彼得在与新盟友的直接对话中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又能得到奈乌莉的强力援助,一探敌人虚实,避免因情报不力而导致在战场上溃败,一举两得,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但他的理由越是充分,奈乌莉的动机就越发可疑。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奈乌莉显然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我没有莱芙拉那么多坏心眼,更没兴趣炮制什么阴谋,这点请尽管放心。我可以向阁下保证,至少我们有一部分目的是相同的,寻求一些真相,证实一些猜疑。”
鬼话连篇。猎人腹诽,表面上却点头如捣蒜,摆出一副听之任之的迁就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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