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92章

作者:黑巴洛克

不一会儿马科斯回来了,桌上添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

西尔维娅坐在烛台边,就着亮光在一面旧帆上手法娴熟地穿针引线,慢慢形成一个狮首的轮廓;马科斯照旧伏案处理公务,桌上的卷宗堆积如山,但他的工作步调始终有条不紊,仔细审慎,遇到无法独断的政务就与彼得商议解决,大事小事分门别类,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尤利尔很喜欢这种安静和睦的氛围,这不由地让他忆及往昔。他那间又冷又暗的卧室总是很拥挤,哥哥姐姐们虽然各自忙碌,却总爱往他房里跑,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紧要的理由,他们只是不自觉地聚在一起,就像一窝母狼离家觅食,自发报团取暖的欠缺安全感的狼崽子们。

彼得在一旁静静看着弟弟。短短数年时间,男孩眉眼间的稚气乃至于生气都完全褪去,显得沧桑、憔悴,眼珠浑浊无光。

他对尤利尔这些年的遭遇有所耳闻,却依然无法想象那究竟是多么惨烈的经历,才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尽可能平和的语调问:“去岛上看过了吗?”

尤利尔摇摇头,“知道你们把那儿打理得很好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去看一眼。”

彼得默然。他本想告诉尤利,他为北境人民在异国他乡争取到了这样一片立足之地,他有权力索取他应得的荣耀,人们也有权获知真相。但就像尤利所说,没必要。他不在乎所谓的荣誉,头衔。猎人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听说谈得不太顺利?”

彼得冷哼一声,“养尊处优的孔雀还没学会低头乞食。别看他们假惺惺地护送你回来,现在强占着塞弗斯摩格不说,还扣押了尼尔,这像是求和的姿态?说起来我还没问,你一个人跑去塞弗斯摩格干嘛,还跟奥格威的人搅在一起?”

“不是一个人去的,”尤利尔有些难以启齿地挠挠眉角,“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跟你讲。”

从阿伦·贝尔到塞弗斯摩格,他花了七天七夜,其中曲折当然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何况他原本也没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直到此时,彼得才有机会直视那独自静立于壁炉旁的魅影。这位沉默的神秘来客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塑,黑发如夜,不露声色,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然而彼得很快发现,即便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也难以窥见女子的真实面貌。

壁炉里拱动的热浪好似扭曲了空气,牵起一条雾蒙蒙的轻纱罩住了她的全身,给人一种似近实远的不真实感。

彼得舔舔干涩的嘴皮,有些艰难地说:“这位就是你的……你的……”

“不是她,”尤利尔解释说,“但你可以把她们看成一个人。”

看成一个人?纵使彼得绞尽脑汁,恐怕也想不到尤利所说别无深意,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义。

过了一会儿,彼得问:“马科斯跟你讲过今天的过程了?”

尤利尔点点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看你这反应,那黄毛小子讲的应该是实情了,”彼得苦恼地捏住鼻梁,长叹一声,“光是那帮亡我之心不死的多美尔人就够让人受得了,再加上一群长翅膀的四脚蜥蜴?老天!”

尤利尔严肃地说:“最糟的是,如果你了解黑龙波修斯的事迹,就知道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证实修美尔的话,因为古龙非人力能企及,它们遨游天际,不受风雪阻碍,它们的翅膀足够有力来撕开冬日的屏障,当我们在无谓的政治博弈上浪费时间时,它们很可能已经飞过卢比西,时刻准备肆虐我们的土地。到时候我们将失去的就不止是一座城池,而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马科斯也是这个意思,收复塞弗斯摩格的事可以往后推延。刚才我已经下令前哨往宾格兰以西推进一百里,严密监视从吉尔让托到杜伊博格沿岸的动静,并且我们眼下有一支四万人的大军筹备万全,随时可以开拔。”

协同抗敌是大势所趋,而且迫在眉睫。

不过,尤利尔从彼得的眼中看出了些许迟疑。

“还有什么问题?”

“是有一点问题,但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彼得忍不住往壁炉旁瞥了一眼,“我听马科斯说,你们在南边还举行了一场……咳……不太符合传统的仪式?”

尤利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注视,迪恩尔冷冷地转过脸来。炉膛中的火焰一下子萎靡下去,室内光线为之一暗,那双宝石般鲜艳的眼眸在黑暗中格外犀利,如同剑锋上闪烁的寒光。

“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叹息说,“那时候情况很复杂,我没有选择。”

“问题就出在这里。”

“什么意思?”

迪恩尔似乎对猎人那张招蜂引蝶的俏脸失去了兴趣,又扭过头去。壁炉里的火势渐旺,室内重获光明。

“听奥格威的意思,他们好像对世俗联姻毫不感冒,”

世俗联姻。尤利尔注意到他耐人寻味的措辞。

彼得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说:“虽然在宴会上他说得很隐晦,但我听得出,他多多少少有在试探我的口风。而修美尔·奥格威反复提及的一个名字,既不是我或者马科斯,也不是理论上最适合的人选西尔维娅……而是你,尤利。”

当他说完这句话,壁炉里的火焰突然高涨。

迪恩尔望着熊熊燃烧的炉火,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圣徒的婚礼(上)

吉尔让托省首府,白雀城,在冬季即将结束的最后两周里,卢比西的南岸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融化了积雪,让这座古老的城市从严寒的封冻中濛濛苏醒。

唐娜在一年多前以教会特使的身份随同钦差造访过此地,彼时的白雀城虽面临来自东方恶龙的威胁,却依然繁华而充满生机,一年多后的今天,伦纳尔主教曾坐在马车中向她许诺的、永不向黑暗屈服的象征着光与火焰的吉尔让托高墙,如今被两头史前巨兽踩在脚下,一砖一石都可以追溯到血月降临之前的人类抗争史,在利爪的碾压之下统统化为齑粉。

她当初的忧虑变成了现实。只是蔓过高墙的翼影,不属于恶龙波修斯。

广场上,丢盔卸甲的士兵和城内市民匍匐在两头巨兽脚下。这场平叛行动还没开始就已宣告结束。黑与白,犹如日光与夜幕,两头巨兽耳鬓厮磨,宛如伴侣,对广场上的数万俘虏视若无睹,对它们而言,这场胜利似乎丝毫没有回味的价值。

战斗伊始,白龙阿鲁斯以熔化钢铁的灼热吐息点燃了高墙,烧毁了城墙上蓄势待发的弩炮,随后黑龙格拉纳希法沿着伴侣撕开的突破口长驱直入,它如同一团高速移动的雷暴,耀眼的雷光跳跃在黑得发亮的鳞片上,它轻轻震动一下翅膀,街道上的建筑顿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坍塌,不等叛军看清它残暴凶戾的面目,只剩一地死状骇然的焦尸。

从宣战到叛军打开城门投降,耗时不到一刻钟。

一天后,从阿盖庇斯出发的大军才姗姗来迟,正式接管了这座城市,并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边防线的构筑工程。

唐娜在教堂的高塔窄窗后面默默眺望河畔,马斯坦人高大的身材让他们在人类士兵中显得鹤立鸡群,仿佛两三个马斯坦人并排站立就能形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壁垒。修女不懂战争。无论老主教还是师姐,他们都很少教授自己这方面的知识,可她至少看得懂一点,这些代表着狮骑士最后荣光的马斯坦骑士们也来到了前线,奥格威几百年的积累倾巢而出,迎接他们的必将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大战。

雨幕沉暗,目力能及的最远处,也不过是旧宾格兰的荒漠,以及那一撮峰峦叠嶂的影子:远在东方重重阴云下若隐若现的卡杜斯寂日山脉。

她看不到塞弗斯,看不到一望无际的秘血森林,和潜藏在林中的敌人,但她感受得到,在那里同样有一双眼睛,时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突然又开始想念起师姐了。她盘算着芙琳和卢纳德出行的日子,心想他们差不多是时候返程交差了,于是目光不自觉地转向了那座矗立在城区中的古堡。那处曾是叛军的指挥所,现在已经易主,城头的狮鹫旗帜被撤下,换成了一面黑底白纹的龙旗。

雨水淹没了白雀城,唐娜望着那座孤独黑暗的礁堡,许久之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天佑赫莱茵。”

戴着一顶草帽,扎着羊角辫的少女慢步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下,时而驻足,举目观看穹顶历久弥新的壁画,张口感叹:“建上这样一座城堡不知要花多少年呢……”

一头老迈的黑山羊踢嗒踢嗒地跟在她后面,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十年?”

黑山羊喷了下鼻子,似在嘲笑她的无知。

“二十年?”

黑山羊照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少女苦恼地抿着嘴唇,说出了一个自认为大胆的数字,“那……五十年?”

黑山羊抬眼瞥她一下,继而又埋下头,在红地毯上慵懒地蹭了蹭沾满泥污的蹄子。

“那么久啊,”这个惊人的数字令少女有些咋舌,“普通人的寿命也就五六十年,岂不是从小修到老,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入土了?”

少女从大殿的正门一直走到尾,挨着细数穹顶壁画上刻画的各种精彩纷呈的形象,有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的女妖,有藏在枯木窟窿里,探出半截身子的百足黑虫,有忘情宴饮的男男女女,落在盘中的红苹果,缠绕着桌腿的无名狡蛇。忽然间,她停下来,抄起手里那根绑着铃铛的拐杖,指了指天花板上某对臃肿畸形的连体婴儿,他们彼此头连着头,各自享有一张脸的左右两边,做出来的表情异常诡异,一半是邪恶的狞笑,一半是安详的睡颜,仿佛恶魔与天使的混合体。

“左边那个是迪恩尔?”

黑山羊摇头,把唾沫甩得到处都是。

“啊……总不能是右边那个吧?”少女眉尖微蹙,“我一直以为迪恩尔是表面上看起来危害最大的那个。不过也有道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主意基本都是莱芙拉的点子。”

说到这里,年轻的牧羊女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长叹:“真可惜,长老明明告诫过他远离那个坏女人。说起来,莱芙拉真的有传言中那么美丽吗,连那种铁石心肠的家伙都不能幸免?”

“无关情欲……?那关乎什么?”

“叛逆的种子?哎呀,长老您说的东西总是太高深了,我又不聪明,就不能说得简单易懂一点嘛。”

黑山羊翻了个白眼,对这个笨学生无言以对。它清脆地跺了两下蹄子,转身往殿外走去。

年轻的牧羊女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去,锲而不舍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他满足了您的要求,或者是他赢得了这场战役,长老会兑现之前的诺言,送他‘回家’吗?”

黑山羊偏过脑袋,灰蒙蒙的眼珠余光中掠过一缕寒光。

它没有正面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把她的疑问,留给了头顶上那副寓意深远的宗教壁画来解答。

所有的善与恶,希望与绝望,都被纳入那横跨大殿的恢弘卷幅之中。

魂之归处,梦即吾乡。

这是所有来到乐园的人注定的归宿,谁也不能例外。

……

奥格威使团来到阿伦·贝尔的第三天,暗流涌动。

除了联盟高层,谈判进展对外严格保密,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在军营中蔓延开来。

“纸包不住火,关于南岸敌情的猜疑开始越来越多地盖过针对奥格威使团本身的关注,”比起此前大腹便便的废物家宠形象明显消瘦了几分的男爵,蹲在长凳上,一板一眼地进行着日常汇报,如果不是头顶那个滑稽的大红蝴蝶结,俨然如专业的情报人员一般令人肃然起敬,“杯弓蛇影,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要想有效地驱策这帮愚民去充当炮灰,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扼止流言的散播,否则还没等上战场,他们就把自个儿吓趴了。”

古龙是屹立在大自然食物链顶点的统治者,人类会感到惧怕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是谁在恶意煽动这股流言,哪怕是连日以来足不出户的猎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转移注意力的小把戏,”猎人翘起二郎腿,左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呈现出松弛却不散漫的坐姿,修长的手指托着下巴,眉眼低垂,“不过也未见得就是坏事,早做准备,总好过蒙头上战场,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人的意志力是非常脆弱且易于动摇的,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不知冷热的石头做的?”男爵气哼哼地嘟囔,声音小得只有它自己能听见。

猎人随手拿起架子上的酒杯,放到嘴边抿了一点。

臭血浆这种劣质酒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起到提神的作用,而不至于麻痹感官,使人昏聩。

男爵突然低低的惊叫了一声,一转头,那张在谄媚和愤懑间频频变幻的嘴脸和那个可笑的蝴蝶结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漆黑的室内,一个身影走进视野当中中,姣美的容颜一半掩映在窗格切分的月光中,一半沉没在冷酷的黑暗里,生动再现了某块遥远穹顶上描绘的壁画。

房间里没有烛火,冷却的壁炉积灰未清,竖条窗格把投入室内的月光一分为二,像一把刀,切开两个世界。

猎人坐在这边,黑夜如墨;金发少女伫立在那边,月光似水。

她娴熟地捏造出温柔的笑容,撕开黑夜的伪装色,轻车熟路地侵入对方最私密、最薄弱的领域。

“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芙尔泽特笑盈盈地眯着眼,近距离端详这张怎么都看不厌的脸,“要么就是为了讨好我,故意摆出这样一副臭脸来。”

猎人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她的眼睛会哭,会笑,会说谎,即便不发一言,也能让猎物不由自主地踏入陷阱。

高明的猎手却从不急于发起攻势,她会忍耐,观察,不厌其烦地试探,不到最有把握的一刻绝不轻易亮出獠牙。

椅子上的空间十分局促,不比马背宽裕多少,芙尔泽特踢掉凉鞋,像是攀登一座山峰般,坚定不移地爬到了猎人身上,直至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合。他感到她俏皮的气息喷在脸颊上,有些痒,让人心烦。

猎人不耐烦地转过脸来,看到她身上只穿了一条纤薄的白色蕾丝裙,左侧的吊带滑落下来,袒露圆润如玉的肩膀。

“不让迪恩尔代劳了?”

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不遗余力地互相伤害向来是两人联络感情的重要途径,恶毒的攻讦何尝不是最动人的情话,越是熟知对方的弱点,越是“如胶似漆”,他们就像长在彼此身上的疮疤,既无法忍受它的存在,又忌惮完全揭开它的疼痛,每每止于佯攻,看到疮疤下血肉粘黏的景象便适可而止。

于是它变得越来越难以愈合,甚至开始恶化、扩散。

芙尔泽特乐此不疲。

“她已经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几乎要考虑给她一些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