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尤利尔得承认,莱芙拉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学专家,她比真正的人类更懂得取悦异性的手段,那音容笑貌酿成一杯“楚楚动人”的毒酒,尽管致命,却十分诱人。
对方果然立刻就上钩了,他捧着少女的手犹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拉蒙,”他深情地讴歌,“请叫我拉蒙,我的天使。不可思议,您的嗓音竟也像天使般纯洁。”
芙尔泽特被逗得乐不可支:“拉蒙先生,您说话总是这般动听吗?”
你这恬不知耻的马屁精,说起话来还抑扬顿挫,唱戏唱傻了吧?
尤利尔对妻子的潜台词心领神会,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感谢隐秘之眼,赐我欣赏这无瑕之美的双目。我穷极毕生之所学,也无法倾表此刻心中喜悦之万一!”
这厮还更来劲了。
“红鼻子”突然换上一脸便秘似的痛苦表情,手捂胸口,陡生感慨:“眼之父宽恕。这美妙的相遇如果是命运的安排,我怎敢奢求更多。可我心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悲痛,我的天使,我纯洁的天使,请告诉我,究竟是谁玷污了你的双翼,让它们染上了衰败的颜色。”
“一点小伤,不足挂齿。”芙尔泽特抽回缠着浸血绷带的手。
这冷淡的回应令希梅内斯受挫,在场的第三人成了绝佳的迁怒对象,“是他?!”他对猎人怒目而视。
尤利尔受够这小丑了,获取情报的方式多种多样,他不介意换一条更直截粗暴的途径。
“请放过这可怜人儿吧,希梅内斯先生,”芙尔泽特咯咯直笑,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幸灾乐祸样,“不过是一个给我跑腿的伙计,别让他搅扰了您的雅致。”
希梅内斯斜眼瞅了瞅这浓眉大眼的“伙计”,冷笑:“您说的对,跟这样的下等人计较实在是有失体面的行为。”
男爵用一种近乎悲壮的眼神仰视着猎人,仿佛在说:这滋味我懂。
“噢,说了这么多,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美丽的天使,请随我移步内场。”
芙尔泽特回头看了丈夫一眼。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在这看似委婉的邀请中,感受到了一股不容拒绝的威慑。
尤利尔对她点了下头。
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还是在隐秘者的老巢,行事不宜过分嚣张,以免打草惊蛇。
于是两人一猫,在剧院主人的盛邀之下,步入了希梅内斯剧院富丽堂皇的门廊。
“希梅内斯先生,您经营这间剧院有多久了?”芙尔泽特随口问道。
“不久,”他回答,“就在两个月前,这儿还只是一栋普普通通的私人别馆,康葛斯阁下把它作为我辛勤工作的酬劳赠与了我,之后再稍事修缮……”
尤利尔看见遍及墙角的霉斑,还有大面积掉漆的天花板,跟气派的招牌与门廊相比尤甚天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让他莫名联想到了曾经光顾过的一些风月场所。
“您为那位阁下工作?请原谅我的冒昧,可我还以为您是专职一位剧作家。”
这略微惊讶的语气多么恰如其分,尤利尔感叹。芙尔泽特直切要害的手法就像一把切开奶酪的温热的刀,让人感觉不到锋利之处,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
以前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手段让他一步步泥足深陷,现在终于轮到这祸害精去祸害别人了。
“哈哈,就因为那些一目了然的剧名吗,你真可爱,我的天使,”希梅内斯大笑,“不,我不是一位专职剧作家。但我想工作和艺术追求并不矛盾,不是吗?”
“不能再同意。”芙尔泽特报以含蓄的微笑。
登上二楼,没走几步,希梅内斯驻足于走廊左手侧的包厢门前。百无聊赖的侍者见老板大驾光临,手忙脚乱地迎上来。
“这里不用你,”希梅内斯拒绝了侍者的服务,亲自为贵客开门,微微躬身,“二位,欢迎来到我的剧院。”
‘记住你是沾了我的光,’进门前,芙尔泽特不忘给丈夫打个唇语。
尤利尔两眼望天,当没看见。
进了剧场,光线一瞬间暗了下来。此时舞台还没有拉开大幕,下方的观众席黑乎乎的一片,在血族的黑暗视觉里显示出一排排冰冷的空座。
他环视整场,票房作伪的事实昭然若揭。售票员告诉他这一场已卖出八张票,实际上偌大的剧场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一位观众——如果硬要把挥舞笤帚的清洁工算上的话。
身为一个没话语权的跑腿伙计,猎人自然被安置在了包厢的末席,剧院主人则与他的贵宾分享整个剧场最佳的观看位置。
随着一声悠长的笛鸣,黑色的大幕拉开,灯光与烛火聚焦之处,一名衣衫褴褛的落魄青年踉跄登场,一个趔趄扑倒在沙漠布景的舞台上,开始对天嘶嚎。
演员唱得声嘶力竭,悲愤无比。尤利尔尊敬他的职业态度,从表情到声音,可谓极其卖力,可惜这年轻人不是登台亮相的料,他的演绎用力过猛,歌喉也叫人不敢恭维。
“你们管这鬼嚎叫戏剧?”男爵一副耳膜撕裂的扭曲表情。
“别问我,”尤利尔说,“我只是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猎人。”
他们在后面心不在焉地闲聊,丝毫不影响前排两位观众的好兴致。
芙尔泽特一边与剧院主人交谈,一边举着观剧专用的小巧黄铜望远镜,视线却游离于舞台之外,在忍受这鬼哭狼嚎般的艺术噪音之余,她快速确认了自己的处境。
没有埋伏,没有监视,有的只是粗制滥造的布景与蹩脚的演技。她失望透顶,身旁这个喋喋不休的雄性生物毫无压榨价值,不外乎一个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三流剧作家罢了。
希梅内斯对此浑然不觉,依然孜孜不倦地为客人解说剧情:“噢,可悲的西西弗斯,没人知晓你的苦难,你的折磨,但你注定要历经劫难,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那乞丐是谁?”芙尔泽特被乱七八糟且不分主次的出场人物给搞糊涂了,好好的舞台被杂乱无章的情节编排弄得一塌糊涂,十几个演员簇拥在狭窄的布景中,叽叽喳喳犹如一窝哄闹的鸭群。
“他可不是乞丐,我的天使,”希梅内斯贴心地解释,“他是我们的主角,西西弗斯王子,一个可歌可泣的悲情人物。”
芙尔泽特觉得自己被剧透了,但谁在乎呢,用脚趾头编的剧都比这堆垃圾好。“看他的样子像是被流放了,他犯了什么罪?”
“他欺骗了死神,从祂的摆渡船上抢下了一个命已该绝的人。”
“谁?”
“他的王姐。”
“真是感人的亲情呢。”芙尔泽特无趣地说。
“不止是亲情,”希梅内斯说,“他们是一对被世俗鄙弃的不伦恋人。”
“哇喔,”芙尔泽特似笑非笑,“我必须坦白,我忽然对后续剧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希梅内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哦不不,让我们把剧情和歌舞放一边去吧,那都无足轻重。”
“剧情无足轻重?”芙尔泽特奇怪,“那什么才重要?”
“当然是台词,”希梅内斯义正言辞地说,“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想写这些烂俗的剧本,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什么反抗命运的意志……老天啊,我为什么要受这份儿罪。我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只有凝练的、精湛绝伦的诗句才能充实我的灵魂,而我现在不得不把我心爱的诗句变成冗长、赘余的口水话台词,这简直就是在犯罪。”
“据我所知,有不少诗人也创作戏剧,这有何不妥吗?”
诗人长叹一口气,似乎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深入探讨。
芙尔泽特仿佛嗅到了猎物极力掩藏的气味,不肯就此罢手。她趁热打铁:“既然不喜欢戏剧,希梅内斯先生为何又要导演这出剧?”
“不是我,”诗人平静地说,“我的某位同僚曾告诉我,将来的某一天——这一天不会太远——某个我素未谋面的贵人会走进这家剧院,观看《希梅内斯的金雀王冠》这出剧。我对我的同僚报以无条件地信任,所以这就是它全部的意义所在。”
“您的同僚?”芙尔泽特追问。
希梅内斯眼底闪过疑光,慢慢摇了摇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请相信我,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芙尔泽特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便不再刨根问底,笑着调侃说:“或许我就是您要找的那位贵人也说不定。你看,我们现在不正在观赏这出剧吗?”
诗人没说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音乐渐渐变得舒缓,逃亡的王子终于觅得短暂的安宁。这可怜的年轻人在命运无情的倾轧下遍体鳞伤,他的前途一片黑暗,在这个时刻,他遇到了一个睿智的老者,他如饥似渴地向对方求问爱情的真谛,接下来老人说出的一段台词,令看台上的少女会心一笑。
“‘要和一个男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多了解他而不必太爱他;要和一个女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爱她,而别试图去了解她,’”芙尔泽特低声念道,“非常精辟的总结。”
诗人如获知音,一度沉寂的情绪再度高亢起来。“我一向欢迎关于爱情的探讨,尤其是像您这样美丽纯洁的女性。”
芙尔泽特纠正他:“我赞同这种相处模式,但和爱情无关。”
“您谈及爱情时的口吻,冷漠得仿佛一个老练世故的商人。”
“我确实是一位商人,相当敏锐的判断。您成功揭晓了一个秘密,”芙尔泽特唇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弧度,“还要继续吗,比如我的名字?”
希梅内斯愣了一下,苦笑道:“请饶恕这个卑微的诗人吧,一介凡人怎敢窥探天使的秘密呢——噢,来了,请留神,这是全剧我最满意的一段台词。”
芙尔泽特满门心思都扑在套诗人的话上,根本没留心剧情的发展,只见主人翁袒露着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跪在一座以木条搭建的方拱门前,拱门上镂空出一个狰狞的骷髅头,颅骨两侧盘踞着一对巨大的山羊状盘角。门的后面用涂黑的鹅卵石铺出一条貌似通往地狱的路,形形色色、或有翼或多肢的妖魔鬼怪围聚在他身旁,载歌载舞,好不欢快。
“想进门,先偿命!想进门,先偿命!”魔鬼们异口同声。
然后是一段主人翁的独白。
希梅内斯无声启唇,在看台上附和着王子的肺腑之言:
“生存或毁灭, 这是个必答之问题:
是否应默默的忍受坎苛命运之无情打击,
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 就竟是哪个较崇高?
死即睡眠, 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肉体之百患,
那么, 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 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 啊, 这就是个阻碍:
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
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
使我们心甘情愿的承受长年之灾,
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 官之侮、或庸民之辱,
假如他能简单的一刃了之?
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 终生疲於操劳,
默默的忍受其苦其难, 而不远走高飞, 飘於渺茫之境,
倘若他不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
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 自古无返者。”
西西弗斯踏入亡者之门,魔鬼们放肆狂欢。希梅内斯转过来,面带微笑:“——与君共勉。”
没有嘘声,也没有掌声,终场的弦音给这出劣质悲剧画上了一个寡淡的句号。
“很棒的剧,我喜欢这个留白的结局。”
“能得到女士您的认同,令我备受鼓舞。”
尤利尔见前面两人有说有笑地起身,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后就要辞别,一转眼却发现男爵还愣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似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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