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未知的威胁蛰伏眈逐,按本意孔娜一刻也不愿多待,然而连日奔波已让年轻的察杜卡不堪重负,何况疲劳赶路危害甚多,几经权衡,她还是决定在镇郊的驿馆借宿一晚。
就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她才得以窥见不洁的真实面貌。
污染源就在那扇由执行者重重把关的房门后,跟随葛洛曼牧师的引导,她见到了蜷缩在地毯里的病患。不论从人类或是卫林士的审美角度来看,对方都完美符合对“古典美”的定义,病痛非但没能摧毁这朵脆弱的玻璃花,反而将美感升华到了为之窒息的极致。
孔娜注视着那张面色比头发更显苍白的脸孔,眼神骤然变为惊骇。没人能分享她眼中的景色,自然没人能体会她此时所经受的震撼。
见她驻足不前,行迹越发可疑,那名高大的黑衣执行者轻蔑地对葛洛曼道:“不论结果如何,这件事我一定会上报。”
“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随你怎么弹劾,”牧师不屑理会同僚的刁难,转身对兀自僵在那儿的异族女人说,“这就是病人了。你有办法能缓解她的痛苦吗?”
孔娜恍然回魂,扫视下屋内的几人,然后快步上前,跪倒在病人身边,有条有理地检查起来。她率先翻开病人的眼睑,察看瞳孔,接着又俯下身,把耳朵贴在胸前聆听心跳有无异样。
“什么时候发病的?”她问。
葛洛曼把目光投向那位冷漠的黑衣执行者。后者冷哼一声,说:“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犯病的,打从我们见到她开始,就成天发烧咳嗽个没完。这不难解释,因为我们正是从瘟疫重灾区来。”
“这不是瘟疫,”孔娜断然否认,“她的病因百倍凶猛于瘟疫。”
“不管是肺痨还是瘟疫,或者别的什么烂病,她必须马上好起来,三天内我们必须到达白雀城!”黑衣执行者侧过身,下颌的狰狞疤痕若隐若现,“只要能让她站起来,我承诺你会得到一笔无法想象的丰厚报酬。”
孔娜拿手背谈了下病人滚烫的额头,急忙招呼一声,唤来守在门外的儿子,“去,察杜卡,把我放在床柜上的袋子取来,别忘了研钵和钵杵,”而后满面肃然地转向葛洛曼牧师,“叫你的人打两盆水来,此外我还需要一个帮手。”
“在这儿都是和我们出生入死过的同僚,都是信得过的人。”黑衣执行者以倨傲的口吻作出申明。
葛洛曼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她说的是女人。”
伊欧利斯的教典当中不设禁欲条目,其余各教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执行人从来就没有女性成员,现在你叫我上哪去找人?”黑衣执行者懊恼地摊手道。
“那儿不就有一位吗?”屋内众人闻言一怔,随即顺着孔娜的目光看去。
角落里那道孤单的人影不安地挪动了下位置。
“你弄错了,”葛洛曼牧师解释说,“她不是圣职者。”至少现在还不是。
“我,弄错了……?”孔娜狐疑地微眯双眸,审视颔首藏进兜帽下的少女,态度不可言表的暧昧。
在这灼热眼光的逼迫下,少女在宽大袖口下紧紧扼住发烫的手腕,转身匆匆离开了房间。
不一会儿,察杜卡取来了母亲索要的袋子与研磨工具,波奇爷孙则麻利地打来了两盆凉水。
孔娜吩咐同是懵懂年纪的两个男孩儿,协力让病人面朝天花板地平躺在毯子上,把浸了冷水的湿布覆于其额头与颈项两侧,多少能起到些降温作用。
把几味草药严格按剂量投入研钵,研磨成浆,行将完工时她抬头怒视一干旁观的执行者,“在看什么,还不快出去,难道要我当着你们的面把这姑娘扒个精光吗?”
疤脸执行者当即强硬拒绝,表示该病人必须处于且一直处于他们的监视下。最终,还是由葛洛曼牧师出面调解了这场纷争。成功解决矛盾的关键在于时间,她在执行者们的最大忍耐限度下,争取到了一小时的治疗时间,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房间。
“你们也先出去,”孔娜对儿子和小波奇摆摆手,“别走太远,待会儿还用得上你们。”
小波奇被那古典美人的病弱模样迷得神魂颠倒,察杜卡半拖半拽才迫使他跟着一道走出房间。
把无关的碍事的统统送走,孔娜终于能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地施展她在密瑟瑞尔精研多年的本领。从一只以红绳紧扎的袋子里捻出一指白垩骨粉,均匀撒进混着各色药浆的研钵,口中念出韵律复杂的古老咒语。
待到一缕青烟自钵底扶摇直上,她忙把研钵送到病人跟前,朝她粗重紊乱的鼻息间、轻轻吹出口气。
浓烈烟气剧烈刺激着柔嫩的鼻腔,病人被呛得一顿猛咳,吃力地撑开了那双淤积着一层黑色素的沉重眼睑。如久旱逢甘露,又似徒步穿越沙漠的旅人偶然觅得绿洲,对方急切地试图抢过研钵,拼命吸食那股振奋精神的烟气。
“慢一点,我的孩子,这东西过量吸入会危害你的肺脏,”林中夫人慈悲地凝望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少女,轻轻推开她那只激烈渴求的手臂,“躺下来,试着调节呼吸,你的精神与身体都超出负荷了,你得让它们休息。”
“谢、谢谢……你救了我……”病人轻启唇齿,艰难地发出声音。
“不用谢我,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类……那些黑衣人,”她及时改口道,“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吧。”孔娜疲惫地轻叹一下,继续埋首于草药研磨。
虚弱的病人,在唇角咬出一圈惨白压印,仿佛犹自陷入到无以言传的悲痛思绪中。
钵杵旋转的声音忽然停止,林中夫人支起脸颊看了看她,“有多久了?”她问。
下巴微微一颤,病人依旧倔强地抿嘴不答,表情木讷地望着天花板。
林中夫人无意逼她回答,一面细致地研磨草药,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胎动很明显,至少有六七个月大了。这也正是最感到奇怪的地方,要不是我亲手感受过腹腔下的激烈活动,根本看不出你已经是个快要当母亲的人。”
躺在毯子上的灰发少女愕然扭过头来,惊惧地瞪大双眼。
“不用害怕,同是作母亲的人,对那帮家伙我多余的一个字也不会说,但是——”话锋陡然一转,“作为一名医师,我有义务告诫你,这个孩子必须尽早处理,否则下次、你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不!”倾力抓住她唯一能寄予希望的援手,灰发少女颤声道:“它……它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没人能夺走它……”
说话间,青紫色的血管似密集蛛网攀上她修长的脖颈,在脸庞上投下恐怖的乱影,随呼吸频率忽明忽暗。
林中夫人轻柔回握住那只死人般冰冷的手,摇摇头,“作为母亲,我理解你的坚持;身为医师,我不赞许你的执拗。更何况,你怀上的不是一个普通婴孩……它是那么的……原谅我无法形容。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我初至赫尔伯尔所感受到的那股异样躁动。它太混乱,太……太邪恶。”
“我自愿如此,没人强迫我……”听出对方语气中未存丝毫敌意,有的只是关怀和怜悯,灰发少女渐渐平静下来,气息断续地说,“这是我在威尔敦看到的曙光……双子的天赋,是解除诅咒的唯一途径……”
那如红宝石般无暇的双眸,从此充斥残酷的黑暗。不过没关系,因为另一双眼会代替她去拥抱光明,拥抱粉碎了桎梏的自由。
明白多劝无益,林中夫人带着一抹苦笑,拍拍她的手臂,表示虽不赞许、却仍然尊重她的意愿。
一阵微风拂过,驿馆前的树林沙沙摇曳。静谧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窗格在屋内投下条纹状的银斑。
短暂的和谐之后,门外传来阵阵粗鲁的响动,一名执行者连连敲打楼梯扶手,高声呼唤劳力·波奇。
掐算时间,离一个钟头的时限不剩多少。林中夫人心乱如麻地左右张望,口中不停念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能替你瞒过今天,下回再发病该怎么办?时间一长,肯定会被人察觉。”
“一定不能被发现……”灰发少女嘶声道。
“没错,一旦暴露,你和孩子的命恐怕都保不住。这几乎不存在任何意外。”
“我恳求您,帮帮我们……”
见对方作势就要起身下跪,林中夫人一惊,赶忙扶她躺回毯子里。
强迫自己在门外的喧嚣与激荡的心绪干扰下保持冷静,蹙眉思忖一阵,她突然有了主意。
“我听驿馆老板提到,你们要南上赫莱茵。我正好要去那边拜访一位故友,或许我可以提议与你们结伴同行。”
“不,那太危险……”
“不会有麻烦,”她探手从衣领下拿出一封泛黄的信来,“这是那位故友寄给我的邀请信,有详细署名。再说,他们暂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照顾你,相信我,他们会同意的。听着,小姑娘,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也不想追究,我帮你,是因为我们同为人母,我愿意体谅你的痛苦和难处,仅此而已。”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重病缠身的少女也无力再推辞,满怀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善意。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葛洛曼牧师提醒时限将近的低哑嗓音,执行者们秉持逾时哪怕一秒也是渎职的威严,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来不及详细解释,林中夫人立即开始着手善后工作,“如果处理得当……至少在抵达赫莱茵之前,你身上的异状还不致暴露,”她边说边把药浆抹在燧石匕首上,“现在,我要脱掉你的上衣。”
做完准备后回头一看,她却发现少女再度陷入昏厥,一转眼就沉沦在不可名状的噩梦中。恍惚间,她听见少女呢喃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痛苦的表情稍微缓和。
没时间细想,林中夫人手脚利落地扒掉了少女的上衣,冰肌玉骨的形体,在月光掩映下隐约透出精雕细琢的美玉质感——
皮囊越是美好,才越能凸显灵魂上狰狞的创伤。
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拽住,她一时竟无法将目光从钻入少女胸膛的那道黑窟窿上挪开。
它不及一枚波尔多银币大,却像一扇包容了大海的秘门,附和着腹腔下胎儿的律动,持续向外排放出不可直视的黑暗物质。
盘腿坐在毯子边缘,林中夫人捧起散发出浓烈刺激性气味的研钵,缓缓挤出肺叶里残存的空气,将弥漫在研钵下的烟气吹向上方。
有形的烟气逐步扩散,以如丝稀薄的线条、详尽勾勒出那种种无形之物的体貌。
肉眼所见空间瞬间受到急剧压缩,使这个鲁莽的窥察者悚然醒悟,原来自己一度只差毫厘,就险些迈过两步开外的那条安全线。
死亡的真相早已盘踞了整个房间,它们是驴身与触须的诡异结合,是长出八条螃蟹节足的黑色羊头,是披着黄袍的无面人形,是不计其数、无法以常理度之的异次元投影。
别具一格的食客齐聚于此,只等猎物失足踏出圆圈,便大享饕餮。
片刻后,烟雾散尽,狰狞的棱角相继沉入黑夜,凄冷月光在空荡荡的房间肆意徜徉。
良久,林中夫人放下研钵,闭目深深地叹出口气。
“愿那敇尔保佑你们母子……一路平安。
第三十三章 访客
“殿下,”夜晚,亨戈尔勋爵到访时一脸肃然,“我听宫里下人说,他在外面已经等了一整天了?”
“消息的扩散速度永远比我们想象更快。”血一样冷艳的灯光、在堆满公文的胡桃木桌投下错落有致的剪影,修美尔消瘦的身形深陷其间。
“在这种敏感时期,殿下请务必多留一个心眼。因为您的政敌非同寻常,他们不会疲累,不会懈怠。”
“有话直说,亨戈尔。这里没外人。”
“我的意思是,”勋爵吸了口气,“殿下不应容忍一个被列入观察名单的危险分子,擅自进入王宫。”
修美尔放下笔,稍微改变伏案的姿态,“危险吗?”他似在发问,又像自问,“卫兵只差把他的裤衩扒掉。一个手无寸铁的失意中年政客,我看不出哪里危险。”
“您这是明知故问,危险当然指的是他的身份,和他身份所牵涉的那些……那些……”
“在拿到切实证据之前,任何捕风捉影的流言都不可信,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那么,我该认为,神也会犯错吗?”勋爵试探地问,“据家父透露,除尚未表态的殿下以外,诸王子已就此事达成了一致,康儒拿大帝派奈乌莉公主西进,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明确的讯号。”
“奈乌莉的目标是密瑟瑞尔和庞塔的遗产,顺带刺探方托斯德的内战现状。阿尔格菲勒的余孽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再趁此机会肃清掉沃纳森学派这颗毒瘤,一举两得。”
“之所以率先平定西边的异教徒与乱党,难道不是在为下一步向东挺进打基础?”
“外交形式不止战争一种。”
“是。不过外交的终极演变成果,一定是战争。”勋爵对六王子模棱两可的表态作出强有力的回驳,“沙利叶殿下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狮鹫’未来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的唯一大敌,只有东方的兹威灵格及其眷族。以沙维为主心骨的新政权,已然在东方迅速崛起,根据最新的消息,他们的建设范围正酝酿着大幅向西与向北拓展,地理优势让他们很容易就将盖斯特公爵领、塞弗斯、多夫多等众多无主之地囊括在内,这些受灾程度较低的地区,城池要塞、交通道路都是现成的,最重要的是,沙维家的六公子法理上是贝奥鹿特当仁不让的继任人,再有兹威灵格双子的推波助澜、天堂岛带来的信仰煽动,几乎可以说沙维从一个穷乡僻壤的大地主,已一跃成为在整个东北大陆一呼百应的统治者。”
“战争是需要契机的,勋爵阁下,”修美尔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桌案上熏香炉的耳朵,淡薄烟丝缭绕指尖,“但凡信仰相异就一律铲除,那么曼斯菲尔德府和评议会在皇帝登基的那刻起早该宣布作古,伊欧利斯、肯妮薇与沙弗科斯克恩的圣所又何以幸存至今?”
“契机、契机!没有契机难道就不能制造契机了吗?”亨戈尔勋爵恼火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余光不时瞥向胡桃木桌后的六王子。后者今日半遮半掩、语焉不详的表现使他大感失望。“我知道,老主教锒铛下狱、于情于理都让你一时难以接受,可是铁证当前,他僭越擅权与叛国之罪已经没得可辩,如果我是你,就会立马跟一切与之相关的事务断绝联系。明哲保身为上,尊敬的殿下,我们同乘一船、在历史的骇浪中颠簸,如果不学会顺应局势,等待我们的结果只有粉身碎骨。”
“罪行?”修美尔冷冷一笑,“从来没有什么罪行,亨戈尔,老主教如今下场皆是他‘咎由自取’。企图跳出既定的规则、进而实现一场不可预见结局的变革,‘作为一个人,而非蝼蚁的不屈意志’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错误。”
“到此为止!”激动之下,勋爵把敬称和礼仪统统抛诸脑后,双手重重拍在桌上,“别再说这种话,那只会让我误认为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步他的后尘。”
“不用担心,我的朋友,”修美尔慵懒地摆了摆手,“擅于汲取前人的教训与经验,懂得量力而行,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
“那么……”
“让他进来吧,”他示意道,“一天时间差不多磨灭掉所有的冲动与不理智,让我们听听他冷静下来后要说些什么。”
照亨戈尔勋爵的意思,他是极力反对六王子接见这位访客的,因为在政敌环伺的处境下,这样做太过冒险。不过面对修美尔不容置否的强硬态度,他身为王子的幕僚终究是被迫妥协,推开那扇大门,将在走廊下从清晨枯坐至深夜的马科斯大臣请入室内。
修美尔从满桌卷宗中抬起头,审视来者一会儿,“马科斯阁下,你今天看上去气色可不大好。”
“不大好”显然是有所保留的客套说法。任何与之相识的人,在看过马科斯·沙维今日这副模样后,必定会大为震惊。
这名正值壮年、曾几何时还意气风发的政客,突然变了个人,魁伟的身材仿佛一夜暴瘦,面色惨淡,不修边幅的浓密须发在下颌与两鬓疯狂滋生,两颊与眼眶发黑下陷,一对充 血眼球恐怖地凸显出来。
若非着装姑且算是得体,肩上那枚徽章依旧擦得锃亮,亨戈尔勋爵险些以为这是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而非地位显赫的教会事务司大臣。
昔日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自信形象彻底坍塌,马科斯此刻就像个战战兢兢的下等平民,摘下帽子、局促不安地向六王子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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