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眼见少女忍受着万分痛苦,却仍不肯死心地用力抓住自己的胳膊,只为凑得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分,不论他心中存有多少猜疑,此刻都烟消云散。就算这是使徒蓄谋已久的陷阱,他也认了。
“我在想,这应该是不可能的,绝对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会到这来……”他低下头,试着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声音还是不可人为控制的有些发抖,“我听说你去了威尔敦,一直想去见你,可这里又有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处理,我不能离开。因为一旦失手,可能整个威尔敦都会覆灭……”
说着,他轻轻掀开了脸上的呼吸罩,露出挺直的鼻梁与发白的嘴唇,然后将呼吸罩轻轻压在了少女的嘴上。
缭乱的灰发下,少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一种让人窒息的痛苦顿时涌上心头,她手捧着呼吸罩,急促地喘着粗气,想要说话,但声音才到嘴边,就已哽咽不清。
“别说话,吸气,然后吐出来。我在这里,”尤利尔弯下腰,把她搂入怀中。这一次的动作出奇的轻柔。“我就在这儿,就在你身边,索菲娅。”
索菲娅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一松手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两人紧紧相拥,浑然不在意藏书室就快要崩塌,在那一瞬间,好似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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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二合一
第七十一章 无声之意
之后的几小时里,雪越下越大,如今整个埃斯布罗德都被掩埋在一片死灰色的残酷景象中。
“这回还真是闹大了呢。”芙尔泽特慵懒地倚靠在卧室的窗台边,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在大街上往来巡逻的焚化队卫兵,但在这千篇一律的黑色中,忽然出现的一抹刺眼的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个是……”
她稍稍摆正身子,呼出的气息在玻璃窗面上凝结出一片水雾。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名高等蛇人祭司,率领数百名拖着铁索镣铐的蛇人奴隶战士,身负皮甲与铁盾,手执长矛与蛇形弯刀,马不停蹄地赶赴城西方向。
芙尔泽特会对蛇人们的出现感到疑惑,并不奇怪。毕竟战斗力剽悍的蛇人大军是古龙压箱底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彼时在贝奥鹿特,阿尔格菲勒后来会陷入孤军奋战并最终狼狈落败的境地,也充分说明古龙十分珍惜这支有生力量,甚至因此而丧失了一次将火之圣徒扼杀在凯利尔要塞的绝佳机会。
自从她取代原本的艾菲尔入驻马韦洛家族后,便一直没有松懈网络情报的步伐,据她派出去的密探反馈,蛇人大军驻扎在该隐山以北的广袤的针叶林中,基本不会参与城内驻防。只有少量蛇人干部待在城区里,负责协助并监管四位大臣的工作。
梅丽尔大臣的急报于几日前就传了回来,眼下正有一支来自赫莱茵的圣职者联军在雪海中昼夜兼程地行军,预计将于至多两周后登陆埃斯布罗德。在这个档口上,蛇人大军应当在边境线上森严布防,而不该出现在城区里。至于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芙尔泽特以为帕拉曼迪突袭死人塔不是最关键的诱因。联系发生在永生祭典的案例,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灰烬御卫又有行动了。
不过这个时间倒真是凑巧得让人怀疑。
水雾渐散,玻璃窗上倒映出混沌之女阴冷的微笑。
她听到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转过身去,“终于回来了吗。”
拉开门,正好撞见从门外经过的尤利尔。
“再见到你真好。”犹如久别重逢,芙尔泽特张开双臂,上前抱住了他的腰,“我看到很多蛇人在向城西聚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得我心脏都快停止了。”
猎人板着一张脸,伸手推开了她的肩膀,冷冷地说道:“说人话。”
芙尔泽特丝毫不介意自己遭受的无礼拒绝,摆了摆手,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只有人才说人话,而我不是人类。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不屑与她争执,尤利尔懒得再费口舌,径直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等等,”芙尔泽特从背后叫住他,“你看到那些蛇人了,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尤利尔背对着她反问道,“无非是灰烬御卫又现身了,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啊哈,原来你还知道呢,我以为你被石头砸到脑袋,思维变得迟钝了。很好,既然你知道灰烬御卫又现身了,那你就不关心他们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对我们之后的计划产生影响?”
“我说了,那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如果你要问我关心什么,那么只有一件事。”猎人侧过脸,鼻梁的线条犹如剑脊一样冷峻而笔挺,“死人塔遇袭,迦迪娜失踪,作为马韦洛家的长女,你现在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家里。”
“纠正你一点,这是我购置的房产,借给你住而已。是的,就像外面的人说的那样,艾菲尔·马韦洛又在外面包养小白脸了。”芙尔泽特毫不客气地予以还击。但她马上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一眨眼的功夫就找回了从容的微笑。“别老疑神疑鬼的,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迦迪娜已经被‘安全’送回到那间地下室里了,你随时都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哦,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迦迪娜的精神状态可能比你预期的还要糟糕,也许是被帕拉曼迪吓到了,也许是故地重游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又或许两者兼有,总之你如果对她还有后续的安排,而不是想得到一个失心疯患者,最好多留意下她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她已经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了。”
见她收起了玩笑之色,尤利尔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明天我会看着办。”
他刚迈开脚,还没跨出一步,芙尔泽特就用冷漠的腔调打断了他:“为什么是明天?你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我累了,需要休息。”
“累了?还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尤利尔愣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脸厌恶地看着变回金发灰眸外貌的混沌之女,“谎话说得太多,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他说,“芙尔泽特,你觉得你我之间真有信任二字可言?”
“可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芙尔泽特微笑道,一面试着想要拉近两人间令人不快的距离感。
然而,猎人的下一句话让她顿时僵在了那里。
“但你不是人。”尤利尔一字一顿地说。“你的记性变差了,连一分钟前才说过的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芙尔泽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难以形容的阴沉表情,仿佛刻意要演绎出其天性当中残忍冷酷的一面。这是从神学院教堂初遇混沌之女以来,尤利尔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无声的威严和压迫感向自己袭来。他不禁绷紧了肩膀,指尖下意识在腰间寻找着手杖的触感。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譬如我曾说过,不论你对我做过什么,又打算要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因为你我都知道,你不会真正威胁到我的安全。”混沌之女边说边踱着悠闲的步子,来到猎人身旁,轻柔地牵起了他那只探向手杖的右手,将纤细的五指,缓缓地放入他微张的指缝间,然后轻轻扣住。他没有拒绝,或者说,他不愿冒这个风险。但不论如何,他没有拒绝这次亲密的接触,哪怕知道这只是不怀好意的奚落。“所以除你之外,我不会容忍任何会危及到我自身的因素存在,如果有,我相信帕拉曼迪会很乐意为实现它主人的愿望而效劳。”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芙尔泽特如今只剩下这一具脆弱的皮囊可以倚赖,她会赌上一切来确保自身的安全——甚至是与猎人为敌。
所以她急切地追寻着一个答案,她要知道那个卑劣的偷窥者是否还活着。
尤利尔稍微用力,回握住那只娇小却蕴藏着无穷杀机的纤手,面不改色地回答说:“那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太好了。谢谢你。”芙尔泽特露出满意的笑容,眼中猎人的脸庞,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需要一点温热来滋润。
她微微踮起脚尖,嘴唇碰到了一层透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鹿皮。
不识情趣的猎人,用手掌挡开了她得寸进尺的恶作剧。
“那就等下次一起结算好了。”芙尔泽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作势准备离开。“还有,记得代我以双子的名义向迦迪娜问好,毕竟比起为守墓人的死敌效力,转投到一位素有盛名的旧神麾下,于情于理都更容易接受,不是吗?”
……
尤利尔在二楼的窗台上等待了许久,直到确信芙尔泽特已经走远,才关上窗户,熄灭了室内的炉火。
离开自己的卧室后,他在储物室里取了一床有些发霉但足够厚实的被褥,直奔别墅的阁楼而去。
由于这栋别墅在被芙尔泽特买下之前,已废置许久,久未修缮,房顶上的破洞没有用木板封严实,寒风如野兽般在狭小的阁楼内肆虐着。炉子里的火不知何时已被扑灭,但热腾腾的蒸汽仍从水壶的壶嘴里冒出来。
无需提灯,吸血鬼血统赋予他的黑暗视觉,让他得以在昏暗的环境中,迅速捕捉到那个蜷缩在草席中的身影。
他急忙走过去,用一个拥抱般的动作,将被褥裹在了对方颤抖不止的身上。
虽然已经紧急处理过伤口,止住了流血,但索菲娅还是太过虚弱,加上阁楼内温度极低,冻得她面色发紫,嘴唇乌青。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情急之下直接将受伤的索菲娅带回自己的卧室,很有可能就会被芙尔泽特撞个正着。后者已经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一旦让芙尔泽特发现她的存在,索菲娅就将被置于十死无生的境地之中。
不过,芙尔泽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吗?
不,事实上尤利尔并不这样认为。与其说是最后通牒,这其实更像是芙尔泽特给他的一个象征性的警告,只要索菲娅是不知情者,她或许可以在这件事情上网开一面。
尤利尔希望如此。毕竟在亲眼见识过混沌之女的“爱宠”之后,相信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轻易选择与这个危险的合作伙伴反戈为敌。
至少现在还不行。
把昏睡不醒的索菲娅从阁楼搬到了二楼的客房里,尤利尔紧接着又用火种升起了壁炉,房间里的空气慢慢变得燥热。
作为一个不常照顾他人,也没有多少这方面经验的家伙,他只能学着小时候哥哥姐姐们照顾自己时的模样,一边柔声安抚着索菲娅,一边轻轻扶起她柔弱无骨的身子。
“来,张开嘴。”
干涸的嘴唇刚一接触到杯沿,索菲娅便贪婪地汲取起来,就像在沙漠中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又像是吮吸母乳的婴孩。她喝得太快,不时呛出水来,晶莹的水流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入衣领下。
满足过后,索菲娅沉沉地睡了过去。
尤利尔烧了一壶水,待在她身边观察了一阵子,见她气息逐渐变得稳定下来,才着手替她拆换掉应急处理时草草包扎的绷带。随后他懊恼地发现,索菲娅身上那条破烂不堪的修道袍实在是太碍事了,于是便用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开了它。
从濡湿的衣物下解脱出来,索菲娅像是有保护意识似的,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但尤利尔没有让她得逞,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掰正了她的身体。在枕头里不安分地躁动着,少女仰起下巴,食管在苍白的脖颈下微微隆起,身上的水迹未干,在昏黄的火光映衬下,使得因发烧而微微泛红的肌肤竟似有一种红玉石般的迷幻质感,在那薄弱紊乱的呼吸声下,仿佛潜藏着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尤利尔此刻无暇欣赏残缺的衣襟下精致曼妙的胴体,他的动作很麻利,毫不拖泥带水,涂抹上简易的创伤药后,他便重新包扎好了伤口。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他才有些弥补意味地别过脸去,用被子盖住索菲娅的身体。
假如芙尔泽特也在场,想必她那张恶毒的嘴巴,一定会用“虚伪”、“欲盖弥彰”及等等词汇来讽刺自己。
他不会说自己毫不在意。归根结底,人是群居生物,尽管从很久前,他就不再用非黑即白的标准来看待问题,但人类社会中那些约定俗成的道德规章,仍会在某些时刻成为他评判与自省的参考。当然,或许这种无端的罪恶感本就是最有力的罪证。
壁炉里传来木柴爆裂的脆响声,忍不住叹了口气,尤利尔顿时感到一阵倦意席卷全身。起身想要为自己倒一杯热水解乏,但随即他便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尤利……”索菲娅闭着眼,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别说话,你需要休息。放轻松,你已经安全了。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我也有很多话要问你,但不是现在……”
说着,尤利尔想要拿开她的手,但那只手却意外地有力,紧紧攒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松。
尤利尔不禁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倚着床头坐了下来。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要想。”他伸出手,想要为索菲娅拨开额前凌乱的灰发。而后他又陷入了犹豫,最终把手收了回来。
这双手是如此坚硬又冰冷,给不了她丝毫的慰藉。
索菲娅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身旁,渐渐安下心来,但那只手依旧攥着猎人的袖口。不觉间,已入梦乡。
在梦中,那两个走在岔路上,仿佛彼此不相关的二人,逐渐合为一个孤独的背影。
他们有两个名字,却是同一个人。
而如今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究竟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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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晚餐
水池旁的白鹭草,孤零零地点缀在一片灰白而冷漠的背景中。清晨冷冽的风拂过庭院,折弯其翠绿的腰肢,在夕阳下渐融的雪,把薄如蝉翼的叶洗得晶莹剔透,藏在叶肉中的纤维在阳光下分毫毕现。
男爵微微眯起双眼,狭长的瞳仁在虹膜内如一块被挤压的海绵般缓缓扩张开,聚焦在那簇格外醒目的绿色上。
那株白鹭草的蕊太小,不像白鹭草,倒更像是羚蹄刺。
两者的根都是半露在土壤外的,白茎纤长,但羚蹄刺包裹着一层细细的薄绒,与蒲公英的外形有几分相似,只需微光与少量水分即可生存,亦因其顽强的生命力,在南方的冬季很是常见。
作为一只博学的猫,曾司职某位与神子有瓜葛的高贵女性的花园管事,男爵认为自己相当有必要在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中,尽可能展现出自己过人一筹的知识素养,以免自己现任的主子总是习惯性地忽视这具日趋宽胖的身躯下,存在着一个多么优雅且风趣的灵魂,这完全是暴殄天物。
好吧,打个比方来说——寒冷的空气令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趴在拱廊下的台阶上吸了吸鼻子——打个比方来说,在与一位学识渊博的绅士交往时,人们通常会保有一颗敬畏之心,谨慎相处,绝不可能对他大呼小叫。尊重,这一点在男爵看来很重要,但遗憾的是,自打告别康妮大小姐,离开伯爵府后,它已经不大能分别出自己与家畜之间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了。
想想看吧,还有谁记得那个落日花园的守护者舒尔茨呢,如今有的只是这个任人使来唤去的“小家伙”——芙尔泽特一贯如此亲昵地称呼它,这个大有以其女主人派头自居的女魔头,实则是个远比尤利尔更危险的怪胎。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于旧镇覆灭之后,自己却还能苟且于世,男爵多少还是心存感激的。毕竟它对旧镇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若不是尤利尔收留了自己,或许这会儿它已经暴尸街头了。更坏的可能,是被那些崇尚活体解剖的炼金术师抓去做实验,那才真的是生不如死。
归根结底——它从肉乎乎的爪子上支起脑袋,望向外面——大概是跳跃在屋檐上的夕阳,唤醒了那些它决心永久尘封起来的记忆,那笼罩在日落余晖下,金碧辉煌的伯爵府。一切都恍如昨日。
一摞雪从房檐上突然摔下来,在石阶上狠狠地溅开。被打断思绪的男爵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从原来的地方跳开,回到拱廊下面。
它一点也不想要离开这片冷清的院子,因为稍稍往南挪上几步,从谷仓的地下室里传出的哀鸣声就会变得真切起来,没法混淆在鬼哭一般的风声里。
作为一个曾在花园里用人血来浇花的杀手,男爵本不应该怯场,但这次它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除了那个名叫迦迪娜的倒霉鬼,谁都不会知道此刻在地下室中的尤利尔是什么样的。它也不想知道。麻烦事够多了,没必要再自寻烦恼。
于是这场该死的雪还要下多久,成了它眼下唯一关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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