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玛利亚曾不止一次在与他的交谈中提及,贝奥鹿特的统治者,在看待宗教影响力的问题上,一直持有审慎甚至是镇压的态度,威尔伦王绝非第一个明确且严格限制教会骑士数量的君主。尤利尔对此深感认同。在几个月前,被他亲手了结的斯玛特主教,便是一个鲜活的反面案例。
“他们的打算是,先养精蓄锐,”芙尔泽特在味同嚼蜡般咽下一小块黑面包后,把盛着豆子汤的盘子推到了尤利尔脚边,“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军队打过门威列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王都上下,艾莲娜修女认为最佳的突围时机,就是他们将军队开到王都的城门下时。”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不认为黑袍主教会坐以待毙,他之所以还按兵不动,那只能说明一点——他已经非常接近自己计划当中的最后一步了。”
尤利尔背靠着冰冷彻骨的墙壁,盘腿坐在一张有些发霉的毛毯上,认真咀嚼着每一口塞进嘴里的食物,确保身体充分吸收营养。经过一周时间的休养,他的身体状态正在逐步恢复,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左胸口上的那个黑色漩涡,比起一周前缩小了很多。吸血鬼血统塑造的强悍躯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深海对他的影响。
“而你还在这里悠哉的吃着我亲手煮的豆子汤。”芙尔泽特单手托着脸庞,有些讽刺地叹息道。少女就坐在他的对面,这个狭小的独间,使得他们即便蜷缩着膝盖,也无法避免脚尖的相触。“好吧,是艾莲娜和其他修女煮的,我不太会对付人类的食物。”面对猎人质疑的眼神,她耸耸肩,大方地承认道。
“至少我现在大概知道他们下一步的打算了。”尤利尔说。安瑟妮、蛇人和真知教会,三者相互合作,各取所需,蛇人得到了大量用以孵化同类的原料(堕落人类),而在见到隔离区的惨淡光景后,黑袍主教的算盘也已昭然若揭:鲜血。成千上万人的海量鲜血。鲜血是一种优秀的媒介,而真知教会采集的鲜血中,还包含大量受亚达里斯诅咒感染的血液,他猜测这些混有大量腐坏血液的鲜血,或许正是阿尔格菲勒降临计划中的一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得想办法弄清楚,他们把采集来的鲜血都储藏在什么地方,又打算怎么使用。”
“投毒?”
他摇摇头,“我不认为有什么毒会比亚达里斯的诅咒更凶猛,就像我不相信一颗毒苹果就能要你的命一样。”
“但一颗酸苹果会让我的坏心情持续好一阵子。”芙尔泽特辩称。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我们该回去了。”艾莲娜修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芙尔泽特站了起来,拍了拍白色防疫服上的灰尘,说:“你要知道,其实这工作还不赖,看着人类变着花样折磨自己的同类,并以此为乐,我试着想从中体会到相同的快感,但遗憾的是,我没能做到。”
“你在批判人性?”
“不,我是在赞美从渺小人性里延伸出的无限可能,这种变化简直令人着迷。”
尤利尔微微一愣,他皱起眉头,似乎想从芙尔泽特那迷雾重重的眼底,抓住些什么。
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芙尔泽特又一次说了谎。她没有为此着迷,甚至不屑一顾。她依旧是混沌之女,而非深海之女。
对于这种惊悚的玩笑,尤利尔只能报以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记得我刚刚提到的事,最好能找到他们储存血液的地方。”
芙尔泽特不置一词地笑了笑,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一夜,尤利尔梦到了自己远在歌尔德的童年小屋,还有那只发霉的栗子蛋糕和十一支烛光摇曳的血蜡烛,他在梦里闻到了蜡烛上的炼金药和浓浓的奶油味道。
第二天,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让他立刻就从温馨的美梦里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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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避难所(中)
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外,令尤利尔立刻警觉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睡太久,这会儿应该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在物资匮乏的时候,你似乎很难界定正餐的规格——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只有芙尔泽特和艾莲娜修女进出过这扇门口,后者当时是想查看他的伤势,但尤利尔婉拒了她的帮助,芙尔泽特声称自己会照顾他,修女才只得将信将疑地退了出去。而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他看到了完全不加掩饰的怀疑和敌意。此人穿着牧师的长袍,他一只手举着灯,空出来的手则搭在腰间的铁棍上。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
“出来,外乡人!”牧师厉声喝道。
他尽量不用手,而是用背倚着墙壁站起身,略微低着头,让散落的头发遮挡住自己虚弱发白的面色,“到吃饭的时间了吗,我妹妹呢?”
“别撒谎,外乡人,我们都知道那女孩儿根本不是你的妹妹,我不在意你们有什么交情,但她现在是艾莲娜修女的助手,别指望她总是有空来照看她的‘哥哥’。”牧师用手里的铁棍敲打着铁门,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你的好妹妹至少得晚上才会回来。动作快,别耽搁大家的时间,要不是没办法,没人愿意和你搭话!”
现在可以确定了,芙尔泽特不在,幸存者们的领导,秩序的维护者艾莲娜修女也不在。
挡在自己与这群草木皆兵、饥怒交加的幸存者之间的屏障消失了,他现在得拖着这具半残废的身体,独自面对这场信任危机。
不过,当他扶着墙壁,步履蹒跚地走出独间时,看到围聚在大厅里的幸存者,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需要接受审判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瘦骨如柴的年轻人。他颤巍巍地趴在地上,脖子和双手都被加上了镣铐,一些幸存者面孔狰狞地把手里的武器对着他,眼里充斥着狂热的杀意。
“艾莲娜和那女孩儿不在,我们现在一共有六十九个人,至少其中六十七个人是理智的、充满慈悲心怀的圣冠信徒,我们和上层建筑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邪教徒绝非同类。”举着铁棍的牧师,走到人群当中,以民意代表的口吻宣布道。显而易见,被他排除在外的两人,一个是尤利尔,一个便是趴在地上的青年,“圣冠之母愿给所有犯错之人诚心悔改的机会,而我们也绝对公正客观地评判罪恶。现在,排除你在外,外乡人,我们的投票结果是三十四比三十四,”男人满腔哀惋地叹息道,“非常遗憾,我们慷慨地给予了这个有罪之人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他却不知廉耻地谎称自己无罪,毫无悔过之心,他利用了我们的怜悯,甚至还用眼泪欺骗了这里的女士们……”
衣衫褴褛的青年趴在地上,无声地啜泣着,暴露在外的手脚被冻得乌青。
尤利尔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看正义凛然的牧师,以及站在他身后阴影中的人群。他完全没办法从那片黑压压的人影里,分辨出谁投出了赞同票,谁又投出了反对票,他们之间好像从未出现过分歧,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将他和这可怜的青年阻挡在了外面。
“所以你们希望让我来投这决定性的一票。”
牧师点点头,“我代表仁慈的圣冠之母,将这一神圣的权力交予你手,希望你能正视眼前的罪恶,作出公正的判断。”
看来自己没有选择权。尤利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地上的青年,“所以……他犯了什么罪?”
牧师大步上前,然后蹲下身,抓住青年纤细的手臂,猛地撩开了他的袖子。
邪恶的罪证现出原形。一片片幽青的鳞片痕迹,从他苍白的皮肤下浮现出来。
尤利尔立刻就认出了这东西。这不是亚达里斯的诅咒,这不是蛇人的鳞片,而是深海的咒蚀。这个青年,正在失去自己的信仰,迈向堕落的深渊。
“看吧,他原本是我的学徒,一名见习牧师,但他在这场灾难里抛弃了他的信仰,接受了黑暗的拥抱,他毫无疑问是个可耻的叛教徒!”
青年似乎想要张开分辩,但牧师直接狠狠甩掉了他的手,让虚弱的青年摔回到冰冷的地板上。
“也许他生病了,只是太虚弱了,没有余力来维持自己的信仰。”尤利尔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诚然,有旧神庇护的圣职者,只要保持虔诚的信仰,通常不会遭到深海的入侵,但偶尔也有例外。作为一个无信仰者,他曾在旧镇之旅深切地体会过在深海殿堂里走一遭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在鬼门关前绕了个弯,他明白一个虚弱到极点的个体,在天灾人祸面前是多么的容易背向光明,走向黑暗。
可惜的是,绝大部分圣职者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尤其当他们有机会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的虔诚信仰时。
“为什么指着我?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无耻的包庇!”牧师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着他,高声唾骂道,“你怎敢用如此卑劣的谎言来蒙蔽我等渴求公正的双眼!亵渎!罪无可恕的亵渎!”
“他不是我们的教徒,他只是一个外来人。”一个女人怯懦地附和道。
“间谍!”一个高亢的声音从面黄肌瘦的人群里升起。
这个声音好像忽然间提醒了所有人,于是开始有更多的人附和:“他拒绝艾莲娜修女给他检查伤势,这非常可疑。”
“他一定是私藏了武器!搜他的身,扒光他的衣服!”
几个男人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凶神恶煞地朝他扑过来,尤利尔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连忙取出藏在袖子暗兜里的刺骨银戒,在没有武器而自身又极度疲软的情况下,他只有这一件傍身之物可以依靠。但这些愤怒中的幸存者根本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牧师见他把手探进袖口,立刻箭步上前,一铁棍狠狠砸在他的肩膀上,几个男人顿时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
双方扭打在一起,在激烈地纠缠中,一个人抓住了尤利尔的衣领,猛地一拽。
只听见嗤啦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怔住了。
牧师惊恐万状地瞪大了眼睛,指着猎人嘶喊道:“邪恶!邪恶的征兆降临了!”
压在尤利尔身上的几人,惶然退开,在他从地上坐起来的那一刻,一股可怕的黑暗在大厅里席卷而过,人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猎人胸口那个邪恶的黑洞,人们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仿佛窥见了通往深渊的彼岸。
牧师面孔煞白,勉强维持着站立,口中不住地祈求肯妮薇保佑;人群里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男人则愤恨的诅咒和谩骂,手里拥有武器的圣职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只有那个被当作叛教徒的青年,疲惫地抬起头,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猎人。
“肯妮薇在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竟可以被邪恶侵蚀到如此地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宽赦你的罪行。是肯妮薇的庇护,让我们在这恶魔最虚弱的时候抓住了他,避免酿成更大的灾祸。”手持武器的圣职者们在等待牧师的命令,他努力平复下颤抖的呼吸,保持着崇高的圣职者姿态,昂起下巴,冷漠地下令道:“给他戴上镣铐,和这叛教徒一起关进独间里,我们要等艾莲娜修女回来裁断这两人的命运。不,也许是三个人的命运。”
轰!
铁门应声而闭,最后一丝温暖的光亮,被那条骤然合拢的门缝,阻隔在了外面。
沉重的铁锁,被人狠狠地摔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声响倒是让昏昏沉沉的尤利尔,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试着让背靠在墙上,活动的时候,栓柱双手的镣铐被牵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哗哗作响。他试着用右手挣脱,但铁链被牢牢固定在墙上,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奈何不了那些深深扎进岩峰里的铁钉。忏悔室再度派上了它应有的用场,实在是可喜可贺。
猎人冷笑一下,朝地上啐出一口血沫。有人趁乱用拳头,或是剑柄之类的硬物,照着他的右脸狠狠来了一下。希望这能让某个人的怒火稍得宣泄,也算不枉他生受了这一拳。
“你好像并不感到气愤。”一个孱弱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前方传来。
尤利尔稍稍眯眼,吸血鬼血统赋予了他极其微弱的黑暗视觉,在不借助光的情况下,他隐约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他的狱友。被钉上叛教徒标签的见习牧师。
“气愤会使人无法思考。”尤利尔简短地回答道。
“思考……咳咳……”见习牧师猛烈地咳嗽起来,从喉咙下涌出的鲜血,滋润了他干涩的咳嗽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咳咳……还有什么可思考的……”
尤利尔用舌尖卷了下嘴唇裂口下溢出的血腥味,“思考有什么能避免把你们这六十九个幸存者全都杀掉灭口的方法。”说着,他又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见习牧师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子,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你是在说笑吗……?”
“你觉得我是在说笑吗?”他反问。
见习牧师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用如释重负的轻笑声,打破了沉寂。只是那笑声立马又变成不可遏制的咳血,尤利尔清楚地听到见习牧师从喉咙里呕出了质感远比鲜血更浓郁的黑暗物质。
“那么我将会是你第一个要杀死的人,希望拴住我的铁链足够结实……”
见习牧师的阴森笑声,缓缓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但到了那时,你已经不再是人了。”猎人闭上眼,靠着寒冷彻骨的墙壁喃喃道
第八十一章 避难所(下)
尤利尔又一次无端沉浸在栗子蛋糕和血蜡烛的虚假梦境里。
尽管他明知记忆当中的蛋糕没有那么甜,烛光没有那么暖,但那场遥远的梦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莫名刻画得愈发温馨,所有冷峻的轮廓都在暖洋洋的烛光里变得柔和动人,令人沉醉。
当一个人虚弱到极点时,便会像这样盲目地试图抓住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微小希望。
然而,一阵粗鲁的撞门声,迅速掐灭了他梦中的泡影。
哐!哐!哐!
猎人睁开眼。
他立马意识到那不是有人在撞门,而是关押在独间里的另一名囚犯在试图挣脱枷锁。在非变身状态下,微弱的黑暗视觉基本帮不上太大的忙,但从声音来判断,对方挣扎的力度相当之惊人,甚至可以说是恐怖。那个孱弱消瘦的见习牧师,此刻仿佛一头暴怒的野兽,低吼着,奋力想要挣脱桎梏。他听见铁链绷紧时发出的细微呻 吟,突然间,一颗嵌在金属底座里的铁钉从壁孔里崩出,清脆的掉落在地上,一直滚到他的脚边才停下。
“冷静下来,牧师学徒,你想让他人的无端诋毁最后变成确凿无疑的罪状吗?”
见习牧师反而挣扎得更加激烈,像是一头因受伤而陷入疯狂的狮子,气喘吁吁地道:“诋毁?没错,那些卑鄙小人,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的自私和怯懦,却要把我当作牺牲品舍弃!”
哐!哐!
金属碰撞出的怒吼,回荡这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等等,你是怎么从我话中理解出这层意思来的?”猎人声色俱厉地道,“听着,你正在丧失理智,牧师学徒,还记得自己每日祷告的内容吗,还记得第一句话是怎么念的吗:‘仁慈的肯妮薇,你忠实的信徒——’”
“伪善者!”见习牧师用愤怒的咆哮打断了他的引导。
哐!
又一颗铁钉崩落出来。
“叛教徒!”
咆哮变成了尖啸。
“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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