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想下楼买烟
明晃晃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落了下来，落到我跟老爷子身上。
我记得是小学还是中学，我也曾经在这样的树荫下，跟老爷子下棋。当时父母在国外打工，我是没妈的孩子，被小区里的孩子嘲笑，我就养成了安静的性格。那时候的树上有知了在叫，年幼我又下了个臭手，气的要砸棋盘，而老爷子不说话，就是笑笑。
场上的比赛又开始胶着了起来，老爷子眯着眼睛。
耳旁的呼喊声像是突然凝滞了，不清晰，像是隔着一层膜。
那个动作迅捷的篮板缓慢的伸着手，篮球在空中缓缓降落，观众台上的人逐渐睁大眼睛，或是惊叫，或是呐喊。
明晃晃的球场上，比分逐渐拉开，又拉进，直至拉平。而场上的比赛也逐渐进行到了尾声，观众席上的人都喊累了，睁大了眼睛，看着球场上的动态，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
此时，黄立终于抢到了球权，他把球传给了老韩。
那一刻，老韩毫不迟疑。
球到手的那一刻，老韩一次迅速的假动作，晃过了眼前那个壮硕的前锋，紧接着就是行云流水的背运。
她抿着嘴，眼睛里毫无波澜，她又是试探性的两次假动作，看起来像是一只在风中舞动的眼镜蛇。
又是两次快速的变向之后，她晃过了防守的球员，开始突进。
那个身高一米九的篮板嘶吼着伸出了手。
这是最后一球。
在空中，那只纤细的手举着球，飘忽不定，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我记得这是老韩在中学时的绝活儿，就是他的拉杆。
没有人能盖住老韩的冒。
除非防守的人，有着碾压老韩的身高——
也不行！！
空气突然凝滞了。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晴朗，万里无云，挂着不凉不暖的风，让人想要午睡。
老爷子的眼皮像是很重，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闭上了眼。
“小风一跑起来，就像一阵风一样，台下的小姑娘都开始尖叫。”
“有一年过年，趁他爸妈出去见亲戚，不在，就缠着我，‘爷爷，我要吃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我领他吃过几回，那都是啥啊，炸土豆丝，倆大馍夹块炸鸡肉，还有可乐，那都对身体不好……”
“你小子，探我气儿的时间真长，我差点没喘过气来……”
……
“真不愧是我韩立文，最最骄傲的孙子啊……”
我突然听见有谁这么说，声音特别轻，像是幻觉。
而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带着星点阳光的树荫，老爷子早已闭上了眼，面容安详。
随着篮球擦过球网的声音，观众席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那些男生瞪大了眼睛，咆哮，握着拳头，呼喊。
他们呼喊着老韩的名字。
我站起身来，看着闭上眼的老爷子，阳光细碎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记得有一年下棋，当时的老爷子头发还没白的那么厉害，知了的声音很嘈杂，他扇了扇破扇子，看着远方。
我轻声说：“老爷子。”
颁奖台上，黄立举着奖杯，用力拍着老韩的肩膀，一脸激动，看起来差点没亲老韩一口。
跟老韩打球的那一队，垂头丧气地坐在台下喝水。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学生的工作人员走过去，一人给他们发了个钢笔，大概说是纪念奖，他们拿着钢笔，面面相觑，皆是无奈地一笑。
站在台上，老韩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看着呐喊的人群，她的目光凝滞，突然盯着某处的树荫。
当时我站在树荫下面，知了的声音一阵一阵的，我转过头，正巧对上了她的视线。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只记得她看着我的眼睛，她的表情逐渐僵硬起来，瞳孔聚焦，逐渐向下，看着我身旁的老爷子。
一切嘈杂声，像是突然安静下来。
第八十章：
老爷子的葬礼在第二天，我跟老韩都起了个大早，约在一起见面。
在大医院门口，老韩还穿着她那件灰白色的风衣，扣着帽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昨天篮球赛结束之后，老韩也什么都没说——当时甚至是老韩背着老爷子回家的，我俩特别默契，她的身影有些娇小，背着老爷子走在前面，她当时执意要背着老爷子回医院，我没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劝说的话，跟在她的身后。
当时，夕阳的把她的影子拉的老长，她走在前面，背着老爷子，一步一步的，在最后的落日中显得萧瑟，地上映出一个瘦高而孤单的影子。
医院那边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可以先帮忙在太平间存放，直到联系殡仪馆，准备葬礼。大夫让我们先准备准备，联系殡葬公司，然后第二天再来送老爷子走。
我跟着老韩上了楼。
她走在前面，揣着口袋，低着头，一声不吭。
到了三楼，老韩依旧没说什么，走到老爷子的病床旁边，收拾他的东西——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太多的小玩意儿，我那袋茶叶，送给老爷子的电热壶，还有老爷子用的茶杯，和一个精巧的小相框。
老韩拎着电热壶，举起来看了一眼，扭头问我：“你的？”
我点了点头。
老韩没吱声，把水壶塞给我，轻声说：“你的就拿走。”
我接过电热壶，看着老韩整理老爷子的床铺——她的动作特别小心，像是老爷子还在，生怕吵醒他一般。
等床铺收拾完之后，她又捡起床头的茶杯，还有茶叶什么的。
这时候，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把茶杯放回原位。
过了能有好半晌，她轻轻拿起桌子上一个相框。
相框里，像是在一片枫树林，老爷子弯着腰，头发依旧乌黑，笑的很开心。
一个沉默的小男孩站在老爷子身旁，抱着篮球，倔强地看着镜头。
过了一会儿，老韩轻声说：“陆仁。”
“嗯。”
“你说，肺癌疼吗？”
“不知道，应该疼吧。”
我俩又开始沉默。
“上个礼拜，我来探望爷爷的时候，看见有个男的，一直在走廊里喊疼……”老韩最后看了眼相框，把相框揣进兜里，笑了笑，轻声道：
“当时那个护士特别不耐烦，就朝他叫，‘都告诉你早期早期的啦，过会儿进化疗室，这段时间，做个几疗程病情就能控制了，以后少抽点烟不就完了嘛……’”
“那男的就一直嚎，说不行啊，我就是疼，胸口疼，快点给我打麻药，我要死啦……”
“这时候，我就突然想起我爷爷，早期就受不了啦，晚期一定很疼的吧。”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得站着，沉默着。
老韩笑了笑，她转过头，收拾着桌子上最后的东西，一个水杯，还有一袋茶叶。
她背对着我，拿着水杯，把茶叶揣进兜里，她却仰起头，轻声问：“昨天，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轻声说：“大概你比赛刚开始的时候吧。”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却带上了一些颤音，她说：“我爷爷，他看完我的球赛了吗？”
“看完了。”我轻声说。
老韩的肩膀开始耸动，她背对着我，抑制着呜咽的声音：“我那次突破，他看了吗？”
“看了。”我说。
“上篮呢？”
“看了。”
“拉杆，他也看见了吗？”
“都看见了。”我说。
老韩背对着我，肩膀怂动的幅度愈来愈大，身体也开始抖动。
“那，他说什么？”
老爷子其实什么也没说，他坐在长椅上，阳光照得篮球场明晃晃的。
我到最后也不清楚，最后听见老爷子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而老爷子临走时，到底知不知道，场上那个带着兜盖帽的女孩，就是他的孙子。
老韩依旧等着我的答案。我想起以前推着老爷子去公园那次，我们看着一群中学生打球，当时老爷子跟我说，小风小时候打球特别厉害，像是一阵风一样。
我如是说：“他说你小时候打球就厉害，像是一阵风一样，小姑娘见你打球，都在台下尖叫。”
“还有呢？”
我沉默了一下，说：
“他说，你是他骄傲的孙子。”
老韩背对着我，仰着脑袋，了然地点了点头。
她猛地抄起桌子上的茶杯，突然挤开我，朝着门外奔跑。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追了上去。
今天也是个晴天，像是昨天一样，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打下来。
一阵风吹过，惊起树上的蝉，蝉鸣声忽然响了起来。
医院的庭院里。
老韩捂着脸，身体一颤一颤的，蹲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缓缓走到老韩的背后。
老韩听见了面前的脚步声，呜咽着，轻声说：“陆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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