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关公子
钟离楚楚自幼孤苦伶仃,感情极为匮乏,哪怕心神已经稍微稳定,说着最硬气的话,却掩不住发红的眼圈和肩头的颤抖。
许不令想要回头看一眼,却被钟离楚楚抬手把脸颊推了回去:
“你再咄咄逼人,我就跳下去自己走了。”
“我没说话,怎么就咄咄逼人了……”
许不令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纹丝不动,让炸毛的楚楚自己冷静。
钟离楚楚深呼吸几次,压下心里的汹涌波涛,可能是歇斯底里的发泄一番,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情绪较之前几天竟然好了不少。她紧紧攥着手心,稍微思索了下,又开口道:
“今天晚上的事儿,你不许和外人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喜欢你了,只把你当朋友看,不会阻难你和我师父的事儿。但是我会盯着你,你要是敢欺负我师父,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会和你不死不休!”
说的还是气话。
许不令轻轻点头,也不安慰或者保证什么。
钟离楚楚说了半天,心里的窝火和委屈发泄完,想了想,又把腰间的冰花芙蓉佩取下来,握在手心,想还给许不令,可犹豫许久后,又挂回了腰间,轻哼道:
“我告诉你锁龙蛊解法,玉佩你还给我的人情,我们两不相欠,所以不用还给你。”
“那是自然……”
“还有我的骆驼,是为了你才弄丢的,你得给我找回来……”
“小事一桩。”
闲言碎语间,两人一马,古古怪怪的在山林中渐行渐远……
第二章 星星之火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
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
昭鸿十一年的腊月寒冬,好似比往年长上许多,对四处奔波的许不令来说是如此,对江南道的百姓来说,更是长到度过一天都是奢望。
往日象征阖家团圆的‘年关’,此时也显出了其本来的含义——欠租、负债的人必须在年底最后一天清偿债务,过年像过关一样,所以称为‘年关’。
江南富甲天下不假,但富的永远不可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秋季一场水患,睦州、秀州等地颗粒无收,百姓房舍、农田被冲毁,数十万计的百姓遭受殃及,化为了‘囊无一钱守,腹作千雷鸣’的难民。
原本这时候,朝廷应该大力赈灾、免去税赋,可去年蜀地大旱,朝廷已经免去了蜀地一年岁赋,税收遭到重创,再免去江南的岁赋,拿什么去养绵长战线上的近百万军队?
朝廷不管,让吴王自己想办法,吴王自掏腰包、游说世家豪门,给朝廷补上了税赋的亏空,但几十万张嘴又怎么补?
或许吴王掏干家底、逼迫世家豪门开库房,可以帮几十万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可吴王凭什么拼着自己元气大伤,来给朝廷背这个罪不在他宋思明的大锅?
只因为他姓宋,便要给你这当皇帝的堂弟掏心窝子?
显然不可能,天下又不是他吴王的!
宋暨召七王世子入京,对许不令下手意图削藩,已经让吴王感觉到了悬在脖子上的刀。
削藩不可能只削一个就停下,只要提起了这把刀,那宋暨在位期间,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七王藩王的权势削到可以控制的程度。
宋暨针对肃王的谋划以失败告终,可能会暂时停下,但诸多藩王已经看到了宋暨的野心,又岂会让宋暨稳住局势,找到再度发难的机会?
朝廷修关隘、养铁骑、蓄重兵,吸得都是江南、蜀地百姓的血,朝廷的税赋逐年增加,家中有田地的人家也渐渐难以承受,早已心有怨言,如今一场大灾,往年积累的弊端全部无所遁形,在短短几个月全爆发出来。
随着多年不遇的极寒天气肆虐江南,遍布千里的流民无家可归、饥寒交迫,当流民心里的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只需要小小的一把火焰,便足以烧遍整个江南。
天时地利具在,只差一个人和,而吴王得手玉玺之后,这个点火的人,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腊月末的傍晚时分,睦州清溪县万年乡,当地里正张有常的宅邸外,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风雪连天的旷野。
从周边乡镇聚集而来的流民,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风雪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眼看不到尽头。
青溪县多产竹纸,名传大玥南北,是富贵人家书房中很常见的东西,却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清溪竹纸,背后藏着多少赤脚百姓的血汗。
因为盛产竹纸,清溪县一直都是官府重点酷取之地,往日便已经不堪重负。而秋天一场水患,清溪县遭灾极重,作坊、房舍被冲毁大半,躲避不及的百姓死伤惨重,到今天还无家可归。而年年上缴岁赋的朝廷,没有送来半颗救命的粮食,里正张有常还在这种要命关头,挨家挨户征收人头税,交不出来就棍棒伺候。
家都没了,人也没了,那什么去交那人头税?
当地百姓不会知道里正也是被上头用刀子逼着在征税,他们只看到了张有常衣食无忧,拿着名册带着衙役挨家收银子收粮的丑恶嘴脸。
百姓要么在深山老林里挨饿受冻,护着手里最后一点粮食,要么往外逃,变成乞丐流民,可根就在清溪县,他们能逃去哪里?百年前大齐的官管这里的时候他们祖宗都没逃,凭什么现在他们要逃?
常年累月积压的怨气,和朝不保夕的绝望,已经在清溪县百姓心中达到了顶点。而今天,有人替他们发泄了这股敢怒不敢言的怒火——孙乾回来了!杀了张有常!
孙乾出身在清溪县,年少时闯荡江湖颇有些名气,也算是清溪县出去的人物。清溪县大半百姓都听过孙乾的名字,不少人还在其年少时见过。后来听说孙乾犯了命案,为了躲避朝廷的抓捕,跑去了洪山湖一带,落草为寇成了山大王。
秋天水患发生,清溪县不少走投无路的百姓,还曾跑去洪山湖投奔,洪山水寨也把人收下了。
孙乾剥人皮绑肉票勒索富商,明显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但对于清溪县的父老乡亲来说,再恶能有朝廷恶?
至少在他们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孙乾给了他们一口饭吃,而不是朝廷。
今天孙乾回来,干了一件当地百姓想干却不敢的事情——杀了张有常一家十二口,挂在了大门上。
曾经还强取豪夺的丑恶嘴脸,此时正滴着血,出现在近千百姓的面前。
身材高瘦的孙乾,手上持着带血的刀,后方是满眼杀气的近百汉子。从洪山湖逃出来的水寨精锐,都站在了张家大宅外,头戴黄巾,竖起了大旗。
孙乾站在高台之上,手中提着一颗头颅,大声道:
“皇帝称我们为‘子民’,你们可曾见过当爹的,在儿子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强索钱粮?年年交银子,年年交粮食,那些都是我们的血汗,皇帝拿了我们的血汗,都干什么了?都给了富贵乡绅、达官显贵,让他们锦衣玉食、聊着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我们现在连活着都是奢望,却从没有人看我们一眼,我们只要一把米,只要一把米,儿子就不会死,爹娘就不会死,我们以前交了那么多钱粮,父母妻儿快饿死的时候,那些当官的做了什么?他们还在城里面吃喝玩乐,甚至拦着城门不让我们进去,连残羹剩饭都不让我们捡……
……他们凭什么就能不干活儿坐在家里享清福?我们凭什么就要年年岁岁流着血汗供他们吃喝享乐?都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凭什么他们的命比我们金贵?王侯将相是天生的不成?许老将军当年也不过是个屠户,比我们还卑贱,他老人家可以裂图封疆当上王爷,我们凭什么要在这里受那些鸟气?活都活不下去了,我们还要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死不成?……
……我孙乾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孙乾出生在清溪县,独独不会对不起自己的父老乡亲。你们当年给了我一口饭一碗水,我现在就能还你们一条命。张有常我替你们杀了,朝廷不管你们我来,没饭吃、没衣穿我们去城里抢,去富贵人家抢,那些本就是我们的,他们才是强盗匪贼,是他们逼我们的……”
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几句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台下众人的痛处。
饥寒交迫的百姓,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情绪逐渐被感染,一阵呼天喊地,嚎啕大哭。
天下太平,和已经走投无路的他们有什么关系?
已经朝不保夕,他们只要一把米罢了,朝廷不给,那就给朝廷一把火!
焚尽一切的星星之火!
第三章 真是愁死妹妹了
腊月末,年关的前几天,孙乾在万年乡一声振臂高呼,点燃了一把火。而江南道点火的人,并不止孙乾,几乎同一时刻,秀州、睦州等地数十处乡县,都有人煽动流民揭竿而起。
这些人并非冲入乡镇哄抢后便作鸟兽散,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聚集了无数积怨已久的百姓,在青溪县附近的乡野汇聚起来,自称‘义军’,以头巾区别等级,沿途烧毁房舍,掠走金帛子女,把有家业的平民也变成流民,迫使其加入义军。
在义军的带领下,流民攻入城门卫全部撤走的县城、乡镇,熟门熟路去军械库取早已经准备好的军械,去粮仓搬走堆积满了的粮食,有了吃穿,饥寒交迫的百姓闻风响应,全部汇聚而来,以惊人速度扩张壮大。
而相距两百余里的杭州城,似乎没收到睦州起义的消息,依旧忙着筹集钱粮岁贡送往长安,既不派兵镇压,也不安抚,在这种撒手不管的状态下,起义军能短时间发展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汾河中游,临近太原的河面上,楼船短暂停靠补给后,又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楼船二层的婚房内熏香缭绕,屋里烧着龟首铜炉,墙上还贴有喜字,各色金器也摆在案头,用红布遮盖,装点的很是喜气。
窗侧的书桌上燃着昏黄灯火,穿着黑色薄纱睡裙的萧绮,安静坐在书桌前,看着萧家暗桩刚送来的书信。
信是已经成为萧氏家主的萧庭写的,淮南是江南门户,虽然距离睦州较远,但萧氏在江南扎根千年,不可能收不到半点消息。
在萧庭的形容下,睦州出现了一伙有组织的匪寇,有千余人,到处烧杀抢掠,官府反应迟钝没有全力镇压,萧家诸房的叔伯觉得有蹊跷,询问萧绮有什么看法。
萧绮仔细看完书信,沉默片刻,便摇了摇头。
以她现在得到的讯息,吴王拿到了玉玺,下一步必然是威胁宋暨的帝位。但想要拉起几十万流民和大玥正规军正面硬抗,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吴王自己没出面,而是让江湖流寇率众起义,说明吴王并非想用武力飞蛾扑火。以她的推算,应该是想坐视起义军膨胀到难以收场的规模,然后借此弹劾宋暨,流民因苛捐重税而起,这个锅宋暨是甩不掉的。
但整个江南陷入内乱,也很难把一国之君拉下马,宋暨即便没法收场,也最多下个罪已昭,然后调遣北疆重兵南下平叛。
所以光内忧不够,还得外患。
萧绮站起身来,打开窗户,迎着寒风看向北方,眉梢紧锁。
大玥最大的外患,莫过于北齐。若是在整个江南陷入内乱的时候,北疆失守齐国大军入关,大玥的半壁江山直接就没了,宋暨纵然是文韬武略一代雄主,也接不住这等大罪,当场就会变成千夫所指的昏君、暴君。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各路诸侯联系王侯将相,齐心协力废帝立新君,只要五大姓和七王藩王超过半数坚持废黜皇帝,宋暨即便不退位,也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种方法,必然把整个天下拖入战火泥潭,北疆失守,可能有百万人为此葬身在刀锋之下,显然伤天害理罪无可恕。
但藩王能不能干出这种事,萧绮没有半点怀疑,肯定能。
掌权者一切只从自身利益考虑,半点妇人之仁,搭上的就是全族老小的性命。
就拿萧绮自己来说,她现在是许家的媳妇,宋暨削藩的举动,是想把许家赶尽杀绝,即便当代没机会动手,几十年后、百年后,很可能就把她的儿孙杀绝了,这把刀只要抬起来过,双方就会陷入无限的猜疑链,再也不会停下来。
萧绮很清楚的知道,总有一天,许家和宋氏只能活一个,这一天只有早晚的区别,不会不来,谁心慈手软了,满门死绝都是活该。为了让家族延续,天下大乱又如何,你宋家的天下没了,与我何干?
吴王虽然姓宋,但自从分封江南后,便与长安城宗室是两家人了,和肃王区别并不大,能做出这种是半点不稀奇。
不过,目前的局势,萧绮还不需要考虑站在哪一方。因为宋暨即便退位,龙椅也不可能落在肃王一脉头上,无论是吴王当皇帝,还是楚王、魏王,上位后想的还是如何削许家的藩,这是宋家的家务事,和许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看着他们作死没什么不好。
或许可以等到长安城和各路藩王打的两败俱伤,让西凉军出来收割?
萧绮蹙眉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长安城真扛不住各路藩王和北齐的压力,肯定会拉西凉军出来平叛,怎么可能让许家坐在大后方养精蓄锐……
平叛……
念及此处,萧绮微微眯眼,双眸中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
咚咚——
许久后,婚房的门敲响,未经传唤,便被打开。
身着红色睡裙的萧湘儿,手中端着托盘,略显慵懒的用肩膀关上的房门,缓步走向书桌。
萧绮正揉着有些疼的额头,瞧见妹妹进来,收起了桌上的纸张,露出几分微笑:
“湘儿,你怎么跑来了?晚上又痒的睡不着?”
作为亲姐妹,又一起同床共枕伺候过许不令,不是黄花闺女了,这些闺蜜秘事自然没有太过避讳。
和许不令分别近两个月,已经习惯‘解毒’‘还账’的萧湘儿是怎么过来的可想而知,独守空闺感觉比在宫里还难熬,用金鹌鹑蛋自己安慰又觉得不对,只能大半夜跑到萧绮的屋里,东拉西扯说些个乱七八糟的,让自幼严肃冷静的姐姐监督自己不犯错,免得许不令回来发现她忍不住用鹌鹑蛋,从而取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