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中之马的魔王
也许几天以后他们中的某些人就从另外的地方逃回来了呢？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应该都在那些无法确认身份的尸块和遗骨当中，这对于联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无奈，他们甚至无法给死者的家属一份骨灰，只能把这些尸块集中起来焚烧成灰，然后统一掩埋在了河谷里专门为这次事故的死难者们制作的纪念碑下。
死难者和失踪者的名字都刻在了上面。
但谁能想象得到，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其实很无稽，只是因为他们当初选错了材料，用错了管子。
当他们把掩埋起来的管子挖开后，发现其中的很大一部分早已经严重锈蚀，盐水在进入管子后不久就从这些洞里流了出去，渗到泥土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流到了盐池里。
在这些恐龙发狂冲击盐矿之前，或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少量盐水，甚至没有一滴盐水沿着管子送到那个地方，但人们却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这件事情我必须承当责任！”吴建伟再一次说道。
选择镀锌铁管是他拍的板，当时曾经考虑使用PVC管或者是铁管，这两种管子在远山都是常见的建筑物落雨管的材料，他出于牢固性的考虑，最终选择了铁管。
但他虽然作为工程技术人员在联盟算是首屈一指的专家，在化学和工业方面却远达不到及格线，远山作为一座内陆城市也从来没有接触天然盐湖甚至是海水的机会，这让他对于盐水的厉害一无所知。在做出这个决策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要用这些管道输送的是盐水，而盐水中氯离子与铁发生了反应，加速了铁管的锈蚀。
只是一年多的时间，那条深埋在土层下的镀锌铁管就已经漏得像筛子一样。一开始的时候它或许还能勉强把一部分盐水输送到水池那边去，但随着生锈的地方越来越多，它便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你不要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张晓舟对他说道。“盐矿建设过程并不仅仅是一天两天，很多人都看到我们把那些管子运到盐矿去，但并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件事情当然要追究责任，但谁该负什么样的责任要由事故调查组来决定。”
“不要在对这个事情耿耿于怀了，吴工。”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你有责任，那当时也在盐矿建设现场的老师有没有责任？他们应该比你更清楚铁管不耐盐水锈蚀的情况，但他们为什么没说？我们这些管理者要不要负责？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要制定定期检查管路是否畅通的制度？为什么我们有了水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想着把木墙改为毛石混凝土墙？而是继续沿用并不安全的木墙？王永军和王哲要不要负责？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恐龙的行动异常，却没有想到要去调查一下，甚至没有做出额外的应对措施，哪怕是加设一道火墙也好。但我们都没有。如果你负了全部责任，那其他人的责任怎么认定？”
吴建伟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吴工，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以后怎么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而不是单纯的找出几个责任人来，或者是让谁站出来把责任揽过去就完事了。这个事情之后我还希望你能再带一个隐患排查组对我们所有的建筑物、工厂和各个殖民点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把类似的问题找出来及时进行整改。你的知识和经验是联盟宝贵的财富，如果你觉得内心不安，那就把精力投入到这件事情上，而不是把不该由你承当的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
“但是……”
“别想这些了，我们必须向前看，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吴建伟还是无法释怀，一路叹着气走了，这也影响到了张晓舟的情绪，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更多的工作上，以此来转移自己心里的痛苦。
这是老常死后，又一个重要的伙伴死去。
而他的死甚至比老常的死更突兀，更没有意义。
就只是一条管子而已！
一想到这个，张晓舟的心就像是又被刀狠狠地绞了一下。
就像是在老常死后，他在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曾经做的那些事情一样，王永军曾经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就像是幻灯片那样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变化，让他再也无法正常思考，甚至什么都做不了。
当初如果不是安澜大厦的人拒绝接纳王永军的家人入内避难，她们也许就不会死。一切也许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如果当初不是王永军第一个站出来杀向那些把他们困在新洲酒店的羽龙，新洲团队就建立不起来，联盟或许也没有机会发展起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王永军这个人，张晓舟和高辉或许已经死在了踏出安澜大厦后的那段时间里。也许现在整座远山城依然四分五裂，国土学校依然闭关自守，沐东村依然我行我素，城北则是如同东南区那样的人间地狱。
他不像老常那样，能够帮助他解决很多实际的困难。但张晓舟很清楚，当自己有需要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人皆有一死，在这个世界，每个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死于非命。
谁知道呢？
也许明天他们就会发现那颗陨石突然出现在他们头顶。
也许，当他走在通往某个殖民点的路上，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咬他一口，然后他就会迅速发烧出血然后死去。
张晓舟早已经看惯了死亡，也习惯了死亡，但他一直认为牺牲和死亡至少是可以预料的，一个人的死应该是可以由自己选择，可以是更有价值的。
但现实却无情地打了他的脸。
王永军可以死在战场上，死在追击恐龙的猎场，甚至是死在探索这个世界的旅程中，那样的死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光荣而又有价值的，但像现在这样死去？
张晓舟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死了，联盟还能存续下去吗？
这个问题突然就冒了出来，而且马上就变成了深深的恐惧，突然让他冷汗直冒，不寒而栗。
联盟当然还会继续存在，但它还会像他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能够带给每一个联盟成员希望和幸福的家园吗？
它会不会成为邱岳那种人的乐园，成为野心家们角逐的竞技场，然后再一次四分五裂？人们会不会再一次把时间、机会、资源和人口消耗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争权夺利上，最终让远山迅速走向灭亡？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一项痕迹？
为什么？
越来越多的恐惧和担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几乎要让他惊叫起来。
他不怕死，从来都不怕，但他却深深地恐惧着，自己像王永军和老常这样，死得毫无预兆，死得毫无价值，而他更加害怕，自己死后，这么长时间以来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化为乌有。
“晓舟？”
一个声音突然从像是很远，但似乎又很近的地方传来。
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急忙站了起来。
李雨欢的肚子还只是微微隆起，这让张晓舟有些担心孩子的健康，但段宏告诉他，在他们这个时代，胎儿小一些也许对母亲和孩子都是一件好事。他们这个时代剖腹产的风险很大，如果胎儿的体形太大，生产过程将会很危险，而且更加漫长而又痛苦。
“我来看看你。”李雨欢低声地说道。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张晓舟脸上的表情，那是她很少见到的彷徨和恐慌，这让她心里有些难受。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张晓舟承当了多大的精神压力，他只是从来不和任何人说。
有时候，她真的很希望张晓舟的任期快点过去，他能够尽快把这份本就不适合他的责任传递出去，专心地去做他喜欢而又擅长的研究工作。
但她也知道，那或许是一种奢望。
“别想那么多了。”她对张晓舟说道。“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张晓舟想说自己手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事实也是如此，但他看着李雨欢近乎哀求的目光，心里终于横了下去。
管他的！
就放纵一天又怎么样？！
难道联盟就会因此而垮掉？
但是……也许半天？
……两个小时？
“晓舟？”
“我们走吧！”张晓舟摇了摇头。“你想去哪儿？”
第732节 第109章 公开
“你确定要我这么在报纸上说？”邱岳看着张晓舟拿个他的新闻稿提纲，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并不是因为他想替张晓舟或者是联盟着想，纯粹是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做法太过于业余了。
“有什么问题吗？”张晓舟问道。
“稿子本身没什么问题。”邱岳摇了摇头。“但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你们考虑过吗？”
他本身也不是搞宣传出身的，但联盟现在的宣传部完全掌握在一群外行人手中，里面充斥着前广告公司职员、前班级宣传委员、前文学爱好者之类的人。他们画图、写大字、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的水平也许比邱岳要强，但搞宣传工作最重要的政治敏感度却太低。
宣传工作从来都不是简单地把真相写出来给大众知道，就像法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维护所谓的社会公平和正义，它们从来都是统治阶级手中最重要的工具。
盐矿的事情可以说是近期最严重的政治危机，这么大的事情，死伤了这么多人，而且牵扯到其中的很多人的身份都十分敏感，可以说，这对联盟的宣传部门来说是一次重大的考试。
人们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心态怎么引导，让他们怎么想，把他们的不满引导向什么人，哪一种做法对于联盟才是最好的结果，这绝对是需要认真推敲，反复琢磨的东西。
这样大的事情，如果是放在以前，绝对是要首先在联盟内部开个高层会议，统一了思想和步调之后，才能一点点把消息有选择性的放出来。
盐矿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个悲剧，一个人人都想不到的意外事故，也可以说是一群暴徒引发和扩大的灾难，如果联盟想要解决问题，甚至可以进一步引导人们对于那些暴动囚犯的愤恨，把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所做的事情进行适当的渲染，这样一来，所有的责任，起码是绝大多数的责任就转移到了他们的头上。
人们可以很直观地理解，并不是联盟的管理有什么问题，也不是联盟任用的人员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这些囚犯在出了意外事故之后乘机闹事，并且杀害、挟持了盐矿的守卫们，这才导致了局势的彻底失控，导致原本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扩大化，最终酿成了悲剧。联盟的疏忽不是完全不能提，但只需要一笔带过，表明态度就行了。
事故调查组发现的那些问题完全可以在联盟管理层内部消化，什么人有什么样的责任，只要让有必要知道这个的人知道就行了。比如王哲，如果觉得他在这个事情里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完全可以在风头过去之后用另外一个理由把他调开，妥当地把联盟的责任大化小，小化无。
最后只需要把那些暴动者当中的一部分挑出来正法，大众的愤怒、不满和担忧就能得到平息和转移，事情也能得到圆满的解决。
但张晓舟他们现在的做法？
把一切都赤裸裸地掰开来拿给大众看，项目建设时的疏忽和责任，联盟的管理疏忽和责任，当事人应对处理不当的责任，一条条地罗列出来分析给每个人看，甚至把守卫们与囚犯之前的冲突和矛盾都写了出来！
这简直就是在给这些暴动者洗白！似乎是在告诉人们，即使是他们不暴动，死亡和失踪也在所难免！
该死的，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事故调查报告也可以有多种不同的版本，不同身份和等级的人获得的信息也应该不同吗？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笑看张晓舟和他的人自掘坟墓的好机会，但他们犯的错误如此之大，让邱岳真心有点看不下去了。
张晓舟听了他的话之后却没有说话，而是在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多谢你的提醒。但大众有权知道完整的真相，而是不是被阉割过，进行过粉饰或者是篡改的所谓‘真相’，更不是有明显导向性和扭曲事实之后的谎言。我希望你报道的新闻都秉承这个原则，写文章的人也许难免会有倾向性，但报刊本身应该是中立而又客观的。”
邱岳不知道他是过于理想化呢还是天真呢还是单纯的只是傻，但该说的他已经说了，愿不愿意听那是张晓舟的事情，他愿意去透支自己这一届班子的公信力，去透支自己好不容易才累积起来的威望和民众的信心，那对于邱岳来说当然更是一件好事。
“好吧，稿件出来之后，我会按规定提交审核再发出去。”
“谢谢！”张晓舟点点头说道。
其实邱岳提出的这种观点在之前的会议上并不是没有人提过，但最终却被否决了。
他们的理由甚至比邱岳的更多，涉及了更多的方面，但对于张晓舟来说，掩盖事实无异于对于自己理想的一种背叛。
他一直都在对所有人说，他们要建立的是一个高度透明化的政府，所有政府开支和预算，所有人员的工资、奖金、津贴，所有库存，所有科研项目、基础工程项目等公共开支的预算和结算都完全公开，所有人员晋升、降级、考核、选拔都完全公开，所有办事规则、法律条文完全公开，甚至正在推行公务员工作日志的公开。
这些东西都放在联盟的档案馆里，任何联盟的成员都可以借阅，并可以根据这些东西来判断自己向联盟缴纳的税款有没有用到正途，有没有被人贪污或者是挪用，有没有被浪费等等。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一步到位，但这是他们正在努力的方向。
张晓舟相信，只有形成了这样的制度，并且让所有人接受，才能从根本上消灭官员伸手的机会，斩断权利交换的空间，让那些肮脏的私下交易和运作无法进行。那么，抱着这样心态的人自然会选择离开，把位置留给真正愿意为大众服务的人，而不是想要利用公权力为自己谋利的人。
而这，正是他们想要挑战和消灭的一切陈规陋习必须要走的道路。
这当然不容易。
当权力无法给个人带来好处，那它除了可以给人带来满足感和成就感之外，更多的就只是责任和持续不断的麻烦了。而很多时候，老油条们并不会把这视为自己的份内工作，虽然它本来应该是。
这也是那些在联盟草创阶段就进入联盟的“老人”们渐渐消极怠工的原因。
公务员的收入在联盟内部从来都可以算是不错的，但要求也从来都不低，工作量大，要承担的责任也很多。在张晓舟等人没有经验，或者说对于权力可以产生的灰色地带认识还不深刻的时候，这些人很快就能找到属于自己岗位额外的好处，这让他们认为这是有利可图的。
就像曾经被夏末禅举报的宣教部的腐败问题。
但很多时候，问题并不会这么大，他们只是利用联盟成员对于规则或者是办事流程的不熟悉，从中人为地设立一些障碍，让人们感到厌烦甚至是畏惧，然后不得不通过一些正常的人情往来找他们解决这些障碍。
其实人们跑上十次，或者是愤怒地把事情闹大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绝大多数人都本能地遵循原来那个世界的办事经验，送一点自己能够承受的小礼，换取自己的放心和事情的顺利进行。
在白垩纪这样资源极度缺乏的世界，这些东西虽然不多，但也足以消除他们对那些在他们看来极度苛刻的要求的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