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岚德鲞
偌大的食堂没有电灯,全凭天光带来微弱的视野,很多地方还黑漆漆的,于是在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秃噜秃噜,叽叽喳喳的动静,仿佛藏了一个春天在食堂的角落里,小动物们活力四射。
瑟拉娜望着打菜窗口前的长龙发呆,最终是同桌的大男孩分了她一个包子,准确说,是给鹿头一个包子。
看起来,鹿正康的人缘倒是不错。她啃着油汪汪的大肉包,皮虽然冷,但馅儿是热乎的。
回到教室,里面只有二三人,他们的座位都比较靠前,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律,他们也的确是比较喜欢学习的。
瑟拉娜在座位上发愣,以为能很快就到下午,不过没有,一个穿白衬衫,灰长裤的女孩走到桌边,偷偷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里面装了一些糕点。
正好有些饿的瑟拉娜大快朵颐,女孩却坐在同桌的位置上,把漂亮的马尾辫放在桌上,就这样侧着脑袋对鹿头轻轻说话。
瑟拉娜吃完糕点,看着女孩,她的眼睛很亮,睫毛长长,微微眯着眼睛,仿佛小猫儿打盹,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所以说,这个小姑娘和白山是什么关系?
同桌回来后,很老实地给小姑娘望风,直到上课铃响起,二人才各自归位。
瑟拉娜听到有许多窃窃私语,这时候的鹿头,眼睛反射中午的光线,亮堂堂。
下午的铃声响了,瑟拉娜提起鹿头出门离开,但其实还有晚自习,她把鹿头揣在空包里,越过门卫,径直离开。
人在树林里很难看到落日的景象,在城市里也是一样,尤其是地平线上无数的山,它们会提前把太阳遮住,也至于让人无法目睹火球坠入世界彼岸的场景。
穿着金色晚礼服,披着紫貂大衣,盛装如宫柳的瑟拉娜在偌大的城市瞎逛。霓虹灯闪烁也不如她的姿态炫目,车流的无尽灯光从她身旁淌过,没有任何惊诧的注视,她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揣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鹿头。
她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儿,早上坐车时,七拐八绕,在雷同的建筑前兜圈,就像是走迷宫。倒是通向近郊的路还在,还熟悉,她沿着路走,天色越来越暗。
到家了,到了曾经的家。
门竟然开着,里面走出一个妇女,衣着简朴,披着围裙,正是鹿正康的母亲。
妇女左右张望,似乎是心神不宁。瑟拉娜连忙把鹿头从书包里掏出来,妇女与鹿头对视,呆了,差不多三四秒,妇女小跑过来抱住瑟拉娜。
瑟拉娜僵住。
她感受着她无声的哭泣,她把泪水滴落在她的肩膀。
瑟拉娜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搂住妇女。
“来了,来了就好了,吃饭,吃饭。”
妇女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找到这儿来,她的餐桌很简单,两菜一汤,有一道还是中午剩下的,看到这张脏兮兮的绿漆木板长方桌,瑟拉娜有些欢喜,就仿佛在这段汹涌的记忆狂流里找到一块稳定温暖的礁石。
饭后,妇女为瑟拉娜收拾了卧室。
“作业带来了吗?”
瑟拉娜听不懂,把鹿头往书桌上一放,自顾自钻进被窝。
妇女继续唠叨,“作业还是要写的,你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今天就算了,明天你还是去你爸爸那里……妈妈这里很穷的,你别跟着我了。”
瑟拉娜侧着脑袋,妇女倚在门框上,鹿头在书桌上,台灯的光冷而亮,这场面很单调,她又把头扭向另一边,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个窗户,暗蓝的晚暮伴着微风吹动窗帘,一次次映入眼帘。
不知多久,妇女离开,关门,瑟拉娜去把书桌上的台灯关了,再把鹿头接到被窝里,就像曾经那样。
屋外的公路上,车流飞驰。
晚安。
第三百六十五章 轨道人生
瑟拉娜没有睡好,半夜的时候,她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妇女和男人在屋外争执,混乱的话语就像疾风骤雨,她本来就听不懂,索性就不听,然而就算不听,不理会,她也再没能睡着。
她在思考如何能把鹿正康叫醒,心想着:梦境和记忆肯定是有局限性的,只要自己做出一些超常规的事情,就能让梦境崩溃,毕竟没发生过的事情总是需要更多注意力去处理,只要积少成多,慢慢的,鹿正康就会因为思维活跃而清醒过来。
看见这样一条有可能的走得通的路,瑟拉娜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当即起床,从窗户跳出去,在夜晚的城郊漫步。
过了一会儿,天要亮了,瑟拉娜回头看到炊烟从家的方向升起,于是偷偷跑回卧室,拎起鹿头,下楼,到厨房,倚着门框,在这个角度能看到妇女在厨灶前忙碌的背影,还有她的衰老,不过,不能用衰老去形容这种状态,她只是颓唐,那骑单车能让曾经的吸血鬼奔命也追不上的健硕身体,再也不那么精力旺盛。
火光映着她面部细细的褶皱,表皮松弛油润,就像盖在木柴堆上的白麻苫布一样,单看这体肤,没由来就叫人觉得愁苦,好在妇女转过头来时,瑟拉娜见到她的眼睛是亮亮的,她非但不愁苦,反倒有种解脱的舒畅。
瑟拉娜心想,这样的结局也不错了,男人变心,女人绝情,从来都是这样。
黑漆的铁皮大门被人敲动,当当当,声音很响亮,妇女皱起眉,把灶火关闭,匆匆去开门。
瑟拉娜以为是那个男人又来了,也追出去,结果,门开后,显露出另一个男人的样貌,穿着灰色工装,他笑得憨厚又纯良,妇女的表情却变得真正愁苦起来,她摇摇头,想把门关拢,灰衣的男人想阻拦,他们就凭着一扇门,互相角力,用各自的眼神来进行无声的交流。
妇女用了很大力气,额头汗涔涔留下,灰衣的男人气喘如牛,他只抵住门,没有真正用力去推,可他的姿态就像是在和江潮搏击的拉纤人似的,小腿颤抖,绷着脸,眼睛瞪得很大,湿漉漉。
妇女一再摇头,终于把门关拢,锁舌发出卡塔一声,她脱力似的,扶着门板,脊背起伏,当她回过头来时,脸色又正常了,对瑟拉娜挥挥手,说一句,“把饭去盛了。”
瑟拉娜捧着鹿头往厨房走,心里茫然于这二人的关系,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看透婚姻的真相,至少,她猜不出刚才敲门的那个男人是谁。
这是无声而尴尬的一餐,妇女总是低着头,瑟拉娜又一次试着喂鹿头吃些东西,它还是没有反应。
饭后,妇女递给瑟拉娜两块硬币,叫她去坐十九路公交车上学,反复叮嘱要好好学习,末了,她说了一句,“别回来,找你爸爸去吧。”
瑟拉娜没听懂,她照例把鹿头揣在包里,出门,沿着路走,她看到那个灰衣男人在一个巷口徘徊,他也看到了瑟拉娜,冲她挤出温和敦实的笑容,不知为何,瑟拉娜有些怕这个表情,她皱皱眉,没有回礼,小跑几步,出了巷子。
沿着公路走了一会儿,瑟拉娜看到有些大车子会在路边停靠,让行人出入,她知晓这肯定是公共代步工具,于是也很自然得上了车。
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眼前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障壁,就像是在看画一样,远山,田野,路,行人,楼,电线杆,一桩桩,一件件,从远,近了,再远离,越是靠近地平线的,就越能在视线里停留,是这样的,离自己近的东西,反而转瞬即逝。
瑟拉娜的脑海里总是会泛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她从来不会想这么多,但此时却不由得陷入了半清醒的凝思,一些关于数学,关于哲学,关于社会生活的东西,如酒缸里的酒糟一样,随着旋转的酒液上浮下沉,在扑鼻的香气里,溶解了形骸。
她突然清醒过来,车子到站,但不是学校,这里是一个火车站,她的思维还不那么清楚,只是跟着下车的人群走,很被动,她打量四周,这个建筑非常大,但不很高,就像是森林里的蚂蚁窝,凸出地面一个扁平的小丘,无数蚂蚁进进出出。
好多的人,好多的声音,在这里,你会迷茫的,瑟拉娜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她钻出人群,迎面来了八九个青春靓丽的男女,穿得时髦,他们冲瑟拉娜打招呼,带着她一块儿,到检票口前的队伍后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