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先铸成银钱,然后再买吧!”王文佐笑道:“这样还可以赚一手钱息!”
“钱息?”
曹僧奴在旁边越听越是不自在,王文佐与这女倭王虽无夫妻之名,但早已有夫妻之实,儿子都快生下来了,自己一个外人站在这里,听的越多越是麻烦。他瞅了个空当,便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王文佐和琦玉两人。
“三郎!好像孩子在动!”琦玉突然右手捂住小腹,眉头紧皱,露出痛苦的表情,王文佐赶忙扶着其坐下:“要不先送你回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平生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还想看一会儿!”
王文佐闻言不由得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倒是没看出来,你出身王家,却是个小财迷!”
“你懂什么!我虽然出身王家,但八岁就被送到了天照神社,平日里跟着老师修行,除去各种仪式之外,最要紧的就是算账!”
王文佐笑了笑,心里知道琦玉说的不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功夫。古今中外所有的宗教组织,从中国的寺院道观,到西方的教会神庙,其中首领最擅长的往往不是演讲修辞、神学政斗,而是理财经营。原因很简单,不管经书神典里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但谁也没有在人间拿五饼二鱼喂饱几千人的本事。大多数宗教组织又没法像国家那样拥有最强暴力,直接向人民征税,所以只能在理财经营上多花功夫。西方有点传承的葡萄酒、火腿、奶酪等生活用品多半是出自某修道院;古老的银行财团也和教会剪不断理还乱,就是这个道理。
“明公!”曹文宗从外间进来:“崔弘度有信到了!”
“哦?他平安到登州了?比我预料的还快不少!”王文佐笑道,从曹文宗手中接过信笺,却发现同来的还有一柄短刀:“这刀是怎么回事?”
“是和信一同送到的!”曹文宗道:“应该信里有说清楚!”
王文佐将短刀放到一旁,拆开信笺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琦玉,你知道三岛真人吗?”
“三岛真人?是葛城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刚成年就被降为臣籍了,后来去丹波国了!怎么了?信里提到他了?”
“你看!”王文佐将信递给琦玉,拿起短刀,抽出刀刃看了看上面的错金铭文,冷哼了一声,又还刀入鞘。
“这贼人!枉我一片好心,当初就该杀了他!”琦玉才看了几行,已经气的混身颤抖,王文佐拍了拍她的肩膀:“罢了,别气坏了身子,你肚里还有孩子呢!反正这家伙已经死了!”
“死了就算了吗?”琦玉冷笑道:“若非神佛庇佑,让崔虞候遇上了这厮,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这次你莫管我,定要将他满族夷灭!不,仅仅如此还不够,要派人严加追查,将与其相关的人也个个诛杀,绝不留一点后患!”
王文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琦玉的手背,让其怒气渐渐平息下来,他心知虽然琦玉这一声令下,就是千百人头落地,但这本就是当时政治斗争的规则,那三岛真人若是有机会,也绝对不会犹豫,自己若有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
“三郎,守君大石现在在哪里?”琦玉怒气渐渐平息,突然问道。
“守君大石?他在出云国负责银矿山的事情,你找他作甚?”王文佐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想让他去丹波国追查此事?”
“不错,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琦玉道:“你挑一个人暂代他一段时间,我要让他办这件差使!”
王文佐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琦玉这次选对人了,守君大石这种人是不会害怕弄脏手的,而琦玉这次并不在乎是否能将台前幕后的人一网打尽,而是要杀掉足够多的人来震慑潜在的反抗者,不怕杀错,只怕杀少了。守君大石还真是不二人选。
琦玉发泄完了怒气,重新拿起书信,又细细看了一遍,神色变得黯然:“三郎,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你拖累我?这个从何说起?”王文佐笑道。
“看书信里三岛真人要去唐国天子面前出首告你的罪名虽然不少,但真正要命的估计也就与我关系亲密这条了,这岂不是我拖累了你?”
“你这傻孩子!”王文佐笑着揉了揉琦玉的头发:“这算什么罪名?你信不信,如果他真的能活着见到圣上说出这个罪名,圣上最多也就哈哈大笑几声!”
“真的?”琦玉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倭王,你是大唐使节,你和我有了夫妻之实,天子也不在乎?”
“呵呵!不能说不在乎,应该说是体谅!”王文佐笑道:“如果是旁人也还罢了,唯独天子能体会我的难处!不会怪我!”
“哦?”琦玉被王文佐这话挑起了兴致,笑道:“你的难处,我可没觉得三郎你有什么难处,自从你抵达难波津后,便事事顺遂,我都对你又未曾说过一个不字,还说有难处?”
王文佐笑了笑,搂住琦玉的肩膀:“我问你,假若这次来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除了与你没有夫妻之实,别的都一般,你能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吗?”
“这……”琦玉被问住了,她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可能,若不是你,即便我明知道与他联合才能对付葛城,但也没法像对你一般信任他!”
“这就是了!我们这次看起来每战必胜,诸事顺遂。但其实你我都知道每一次都是凶险之极,胜负都是在毫厘之间,只要你对我稍有猜忌,便会一败涂地,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琦玉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时候回想起当初那些事情,都不敢相信三郎你居然能一次次赢过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不是我,是我们!”王文佐纠正道:“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倭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没有你,我手下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人,就算全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
“嗯,是我们!”琦玉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如水:“只是你这话听起来有些怪,难道说你和我还是为大唐效力不成?”
“当然!”王文佐笑道:“若是那三岛真人真的在天子面前告我的状,我就说和你一起完全是为了大唐、为了天下安危!”
琦玉啐了一口,笑道:“好不要脸,这等胡话在你我私底下说说也还罢了,难道还能在圣上面前说?”
“这你就错了,我这话只要一说,圣上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你难道忘记了当今皇后是什么出身?”
琦玉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三、三郎,你这厮好生胆大,连天子皇后的玩笑都敢开,当真是不要命了。”
“这是在倭国,又不是在长安我怕什么,你难道还会去告我的状不成?”
琦玉笑了好一会儿,方才的怒气已经完全平息,眉眼间全是喜色,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腹:“有三郎你这样的父亲,这一定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可惜不能把王位留给他!”
“这有何妨,我王文佐的孩子,难道还缺荣华富贵?终归不会亏待了他!”王文佐明白琦玉的意思,日本古代虽然有女天皇,但传承却是以天皇家族的男系为准的,除非女天皇的丈夫也是天皇家族中人,否则她不可能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嗯!”琦玉点了点头:“若是个男孩,我便赐姓于他,降作臣籍,世代为太政大臣,执掌国政,也不比皇位差到哪里去了!”
“现在说这些还早,等孩子出生了再说!”王文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他的眼光比琦玉要开阔的多,他也相信以自己的实力,若想未来的孩子称王,也有的是地方,用不着局促于倭国一地。
“嗯!”琦玉将头倚靠着爱人的肩膀:“不过这样一来,我还是觉得亏待他,也亏待了你?”
“亏待我?”王文佐笑道:“为何这么说?”
“本来这王位有你的一半,可碍于吾国的旧规,不但你不能与我并肩为王,就连我们的孩子也无法……”“不要说了!”王文佐伸手捂住琦玉的嘴:“这天下何等之大,大海的对面还有的是辽阔无比的土地,只要他有本事,又何须担心无地可以建国称王?你无需为这些事情忧心,只要好好休养,把孩子生下来便是!”
第453章 诅咒
“好!”琦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希望是个儿子!”
“儿子也好,女儿也罢,我都高兴!”
“不,一定是儿子,必须是儿子!”琦玉神情坚定:“我已经向天照大神献祭过三次了,祈求这次能生下一个男孩。继承了你的血脉,一定能成为无敌的勇士,让敌人胆寒!”
厅院之内,空气中弥漫着马鞭草、陈皮等香料的馨香气息。四面墙壁上油灯里的灯油燃烧不绝,刻绘着葵花花纹的拱廊下,一名奴仆正单膝下跪,替新来的尊贵客人清洗脚上的尘土,然后换上干净的木屐。
庭院里石柱林立,满是茂密的长春藤,叶影被月光染成白骨般的银色。院落里宾客往来穿梭,其中不少是阴阳官、巫女,个个皮肤白皙,或者带着高帽,或者长发披肩,用镶嵌玉石的金环抹额。人群中同样也有来自各地郡国的豪族和官员,他们交杯换盏,相互窃窃私语,低声交谈。
“你知道吗?陛下今天刚刚下了旨意,免去了丹波国司。”
“免去丹波国司?可有什么理由?”有人惊诧的问道。
“没有,没有任何理由!纶旨中只说免职,让现任丹波国司在原地待命!”
“这,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即便是大王,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而行吧?一国之国司,哪有说免去就免去的道理?这不是乱来吗?”有人愤愤不平的说道,的确依照过往的传统,担任国司之人如果没有犯错,在干完几任之前是不能动的,否则就破坏了倭国的潜规则,毕竟天皇家族已经垄断了大王之位,总不能连国司的利益也吃下去吧?
“那继任者定下来了吗?”旁边人有人蠢蠢欲动起来:“如果现在去活动活动,还来得及吗?丹波国的油水可不少呀!”
“来不及了!已经定下了继任人选了?”
“啊?这么快?”有人沮丧道:“我还想去做几任国司呢?看来这位子早就有人盯上了!”
“继任者是守君大石!”有人冷笑道:“你现在还以为是他盯上了吗?”
“守君大石?是他?”这个名字似乎有魔力一般,场中所有人的喉咙都被冻住了,几分钟后终于有人低声道:“是他?难道大王并不是想要丹波国,而是要?”
那个人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自从那个可怕夜晚之后,每个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大王派他去丹波国只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杀人。
“为什么会这样?”有人呻吟道:“她不是已经登上王位了吗?她已经赢了,葛城和大海人也都死了,没人能威胁她的王位,为啥还要杀人?”
“是呀!为了争夺王位杀人可以理解,但现在为何还要杀人?难道登上王位的是一位魔王?”
“谁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有人悠悠的叹道:“谁都知道,现在王位上可是两个人,男人在上,女人在下,照我看下命令也许是上面那位!”
“对,我听宫里的女官说,陛下已经怀孕了好几个月了,是那个男人的种!”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他们两个人早就在一起了,要不然那男人又怎么会这么出力?葛城又怎么会死?”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把大位传给肚里的那个孩子?”
“这不太可能吧?这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一个头戴高乌帽的神官道:“大王之位只能由天照大御神的血脉来继承,大王她自己便曾是天照大神宫的巫女,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呀!你不懂得女人,更不懂一个母亲,为了孩子,没有什么母亲不肯做的!”
“就算大王想也不可能,从上到下都不会同意!”神官变得激愤起来:“吾国乃是天照大御神宇下的神国,即便她是大王,也不能违背大御神的意志!”
“好了,好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如果是过去你说的没错,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没有看到在马场上策马奔驰射箭的武士?还有正在兴建的佛寺?那简直就是一座不落之城,如果那一切都完成了,她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拦她了!”
这一次再也无人辩驳,虽然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他们都知道这是真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那些在刚刚结束的内战中跃升武士们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大王和左府殿的恩赐,大和王国原有的武装力量都已经被他们粉碎,在他们面前,所有的传统都显得那么脆弱。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就晚了!”
“对,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做点什么!”
每一个人都神情激愤,他们之间并非没有矛盾,但比起迫在眉睫的威胁来,过去的那些为了争夺领地、赏赐和部民而产生的矛盾已经微不足道了。
“我们可以诅咒左府殿,没有他,大王就像没有翅膀的鸟!”
“诅咒有用吗?我听说左府殿乃是强运之人,只怕伤不到他!”
“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甲、头发,还有他的生辰,我有办法!”
“这恐怕很难,左府殿平时身边都是唐人,我们没办法收买唐人!”
“那就没办法了,没有指甲、头发和生辰,我的咒法威力就会大打折扣。考虑到左府殿的气运如此强大,恐怕根本伤不到他!”
“干脆诅咒大王吧!大王现在正怀孕,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我们一起下咒的话,应该会起效果!”
“诅咒大王?你疯了吗?我们这些法师,阴阳师、咒法师可都是为了保卫王室才存在的,你却要用咒法来攻击大王?”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有把握呀!而且大王不是背叛了天照大御神吗?我们这也是执行神罚了!只要大王死了,左府殿也就无法继续在吾国待下去了,是不是呀?”
此时再也无人在意琦玉还未必会把大位传给那个还没出事的孩子,众人很默契的将这些抛到一边,终于有人低声道:“那就这样吧!谁去弄大王的头发和指甲?”
长安。
金仁问宅邸。
“三郎这是何必呢!”金仁问目光扫过礼单,摇头笑道:“我视他如兄弟骨肉一般,既然是他的事情,说上一句便是,又何必带上这么多礼物?过了,着实过了!”
“大将军言重了!”崔弘度毕恭毕敬的站在下首:“临别前明公说过,您与他是刎颈之交,待他极厚,这点东西报不得万一!还请您查收!”
“这可不是一点东西呀!”金仁问将书信放到一旁,笑道:“你想见太子,眼下这可有点麻烦?”
“麻烦大将军了!”崔弘度赶忙道、“也不是什么麻烦!”金仁问笑道:“你是三郎的人,若是平日里,只需给太子说一声,请他来一次我这里便是了。但这次却不成,太子前些日子得了风疹(麻疹),已经好些日子未曾出宫了!”
“啊?这病可麻烦得很!”崔弘度吓了一跳,金仁问说的风疹就是今天医学上的麻疹,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呼吸道传染病,发病很快,去的也很快,严重的甚至可能致命,即便是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效药。
“是呀,不过已经转好了!”金仁问笑道:“前天我入宫探望,太子已经可以吃些奶粥,精神也好多了,大夫说再将养个十来天就痊愈了,你在我府里住几天,到时候我替你通传!”
“多谢大将军!”
听到金仁问说太子身体无恙,崔弘度松了口气。在出发前王文佐再三叮嘱过了,回到长安后第一个要见的就是金仁问,然后是太子,最后才是皇后。这个次序可千万错不得,原因很简单,他们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多了,对朝中的形势根本一无所知,如果稀里糊涂的跑去瞎撞,那和送死都没区别,王文佐可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在长安的遭遇。
而金仁问可谓是长安百事通,先找了他,至少就不会稀里糊涂的掉坑了;再找了太子,就等于打了个保险,他关键时候是可以在天子和皇后面前说上话的,有了这些再去做其他的才稳。
“我看三郎信上说的,扶余丰璋、中大兄、安培比罗夫都死了,倭国的局势也已经平定了,那为何三郎不马上回百济呢?”
崔弘度看了看左右,却没有回答,金仁问会意的让其他人都退下,崔弘度才笑道:“这事情别人不能说,却不能瞒大将军,明公现在还呆在倭国,却是有两件事情拖住了!”说罢他便将出云银山和琦玉怀有身孕的事情都粗略的说了一遍,最后叹道:“明公眼下也是分身乏术,所以才让我回长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