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671章

作者:南希北庆

  张斐问道:“傅老先生为何恁地笃定?”

  傅文贤道:“因为在范提刑调走后,继任者曾一度推翻范提刑的盐法,结果财政立刻又回到从前,被迫才又回到范提刑的盐法,到如今再也没有改过。”

  “我知道了!”

  张斐点点头,道:“多谢老先生出庭作证。”

  “应该的,应该的。”

  一个皇家警察上前来,傅文贤却是摆摆手,然后自己站起身来,微微拱手便下得庭去。

  大家望着傅文贤,脸上尽是困惑,这与此案有什么关系?

  许芷倩悄悄来到张斐身旁,将一份文案放上去。

  “多谢!”张斐点点头,低目凝视文案半响,突然一敲木槌,抬头朗声道:“传河中府通判韦应方。”

  韦应方并未感到诧异,因为在之前,张斐就已经派人告知他,可能会要求他出庭作证,毕竟河中府通判,涉及到财政和刑狱权,立刻起身来到庭上。

  “韦通判请坐。”

  “多谢。”

  等到韦应方坐下之后,张斐道:“非常抱歉,由于傅老先生未能提供当下河中府的财政状况,只能劳烦韦通判。”

  韦应方点点头道:“张庭长莫要客气,这也是我等分内之事。”

  “多谢谅解。”

  张斐问道:“不知韦通判是何时来到河中府担任通判的?”

  韦应方道:“熙宁元年。”

  张斐道:“当时薛发运使还是在这里担任解盐使。”

  “对。”

  “在当时河中府的财政如何?”

  “非常不错。”

  韦应方点点头,如实道:“官府财政是年年在增加,并且百姓的劳役赋税是大为减轻。”

  张斐问道:“但不知薛发运使用得是何妙法?”

  韦应方道:“其实薛发运使一直都是坚定的支持范提刑的盐法,只不过将盐政与马政结合,正如方才何盐监所言,节省了十余万贯的养马费,同时还免除上千百姓的劳役之苦,在薛发运使担任期间,河中府获利上百万贯。”

  张斐问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薛发运使之法,只是将这十余万贯的养马费和上千百姓的劳役,转移到盐商头上。”

  韦应方想了想,道:“或许是有部分,但主要还是因为西北军费开支增大,才导致官府年年增发盐钞。”

  张斐道:“方才傅老先生说,超发盐钞,一定会破坏盐法,不知韦通判是否认同?”

  韦应方犹豫一会儿,点点头道:“我认同。”

  张斐问道:“不知韦通判有何凭据?”

  韦应方道:“近两年来,朝廷贩卖的盐钞在不断减少,愿意去边州购买盐钞的商人也在减少。”

  张斐问道:“韦通判认为这会影响到国家财政吗?”

  韦应方点点头。

  “影响大吗?”

  “还算大。”

  韦应方道:“如果商人不去的话,朝廷只能运送军粮军费过去,这又必然会增加百姓的劳役,以及增加损耗。”

  张斐问道:“朝廷目前有应对之策吗?”

  韦应方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没有。”

  “多谢韦通判。”

  韦应方下去后,张斐没有再传召证人,而是言道:“如果原告没有别的诉求,可以做结案陈词了。”

  “我们没有其它诉求。”

  李敏站起身来,“因为事实证据都已经证明,是官府无故违反契约,并且之后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反而是一直拖延和利用发行小钞的手段,来逼迫我的几位当事人承担官府违约所带来的损失。

  由于这几年我的几位当事人将所有本钱都投入这盐钞当中,又不甘于承担这些损失,以至于这些年颗粒无收,坐吃山空。如果朝廷履行契约,根据以往年月的计算,这两年内,我的几位当事人共能获取大概一万贯的利润。

  故此,我恳请张庭长判决我方胜诉,官府以契约所规定的盐量兑换我当事人手中的盐钞,以及以盐钞总价值的两成补偿给我的几位当事人。”

  周边的官员就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李敏。

  他在说什么?

  指责官府吗?

  飘了!

  这个珥笔是真的飘了!

  他还能活过明天吗?

  要是苏辙这么说,那是很正常的,检察院本就是监督的职权,他就是来指责官府不是的。

  但是问题是李敏只是一个珥笔,他怎么能这么说?

  然而,见识张斐打官司的元绛、苏辙倒不觉任何诧异,相比起来,这可真是太温柔了。

  一句讽刺之语都没有。

  张斐敲了下木槌,“暂先休庭。”

  然后起身与许芷倩,蔡卞等人入得后堂。

  一些老头子赶紧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胫骨,他们真是将这官司当成一种娱乐活动,看得极其入迷,结果发现是腰酸背痛。

  元绛也站起身来,却是皱眉看向韦应方,“韦通判方才之言,真是有欠妥当啊!”

  韦应方愣了下,赶忙问道:“元学士此话怎讲?”

  蔡延庆突然道:“看来他多半是会判赔偿。”

  此话一出,周边官员立刻围聚过来。

  蔡延庆解释道:“方才傅老先生的供词和韦通判的供词,都已经充分说明,想要继续维持现有的盐法,就不能超发盐钞,否则的话,国家财政将会受到更大的损失,那么解决之法,自然是补偿那些盐商。”

  元绛道:“蔡知府说得是,如今这情况,他即便判决官府赔偿,各位又能够这么办?”

  周边官员顿时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为何张斐要传傅文贤出庭作证。

  他们之前认为这个非常不好判,如果张斐敢判官府赔偿,那到时财政出问题,你们皇庭来负责,但如今他们的供词都证明,如果不判官府赔偿,这问题可能会更大。

  这还怎么去跟朝廷闹啊!

  韦应方顿时是懊恼不已,暗骂,这臭小子,可真是防不胜防啊!嘴上又辩解道:“傅老先生之前都那么说了,我要不那么说,我又能这么说。”

  如果意识到这一点,他可能会改变一下说辞,但他也不敢改变事实,这些事情都是有证据可查,如今盐钞卖得不好,大家都知道。

  原因就是盐钞贬值太厉害了。

  何春林眼巴巴道:“那可如何是好啊?”

  蔡延庆直接看向元绛。

  元绛是眉头紧锁,“且看看再说吧。”

  然而,官员们的忧愁,被那些盐商都看在眼里,这心里是激动不已,对于他们而言,这过程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肯定是官府违约,关键就在于皇庭会怎么判,官府是否又会执行。

  官员们的表情,比这过程要更加重要。

  过得好半响,张斐等人从后堂行得出来,与以往一样,大家都是站着的,翘首以盼。

  张斐敲了下木槌,忽见周边是鸦雀无声,不禁莞尔,又朗声道:“根据本庭长对此案的审理,判定是官府违约在先,必须要以契约所约定的盐量,去兑换相应的盐钞,同时官府还需以每年百分之六的利息去补偿原告的损失。”

  立刻响起一阵哗然之声。

  段朝北等一干盐商,都是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斐。

  判了!

  还真判了赔偿。

  虽然不是他们要求的是两成,但是以每年百分之六来补偿,如果是三年的话,那就是百分之十八,接近两成。

  其实关键不是多少的问题,哪怕是百分之零点一,那都是破天荒的。

  因为在以前的司法,官府是绝对的优势地位,能够足额赔偿给你,那就已经是非常非常罕见的,还给利息,你特么在想桃子。

  但皇庭还真就判了赔偿。

  “肃静!肃静!”

  张斐狠狠敲了几下木槌,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后,他又道:“但是鉴于这些盐钞已经积累两三年之久,而河中府目前财政拮据,一时间恐难以拿出那么多盐来。

  而一府财政又关系到一府百姓,同时还涉及到边军的补给,为了避免此案给百姓带来负担,本庭长允许官府延缓补偿,但必须尽快拿出一份详细的补偿方案,并且要征得盐商们的同意。”

  此话一出,那些盐商又是一愣,不是立刻赔偿吗?

  这又得拖啊!

  拖着拖着可就没了啊!

  韦应方他们也有些郁闷,他们反倒是期待张斐判立刻赔偿,都到这一步,你还搞什么缓兵之计,你坚决一点不行吗?

  “此外!”

  张斐道:“往后官府必须公布发行盐钞量,不得对此有任何隐瞒。”

  “我反对!”

  苏辙立刻起身道:“皇庭无权干预盐政,张庭长凭什么要求官府必须公布发行盐钞量。”

  何春林都纳闷道:“这检察院与皇庭到底是不是一边的?”

  几次苏辙都企图驳回张斐的判决。

  元绛低声道:“根据制度来说,检察院主要就是监督皇庭的审判,故此检察长的品级与庭长是一样的,不分上下。”

  那边张斐也解释道:“皇庭没有干预盐政,也从未想过要干预盐政,但是皇庭必须要维护百姓的正当利益,因为盐钞是由官府出售给百姓的,百姓对盐钞自然拥有知情权。方才的供词和证据都可以证明,盐钞发行的数量,将会直接影响到百姓购买盐钞的意愿。

  另外,官府的此番作为,还将涉嫌违反我朝祖宗之法。检察长认为当今发行盐钞的决策,是否遵守了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执政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