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91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略有耳闻。”小铃恍然失神。

  “差点忘了。”阿求掩口微笑,“在联邦境内,你是对白莲教研究最深刻的几人之一。大名鼎鼎的‘千音铃’,怎么会漏掉这一关键。”

  “别捉弄我了。”小铃垂首低语,“以你的记性会忘记才怪。”

  “那么,请小铃老师,为我一抒高见吧。”

  少女静默片刻,终是放下书,轻挥长袖,昂首以朗吟诗歌的高音道。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这句话不仅是尼采对自身的预言,更堪称圣白莲的真实写照。”

  “那位‘圣王’在还是天启复明会的传道士时,曾籍籍无名,仅有接触过的人知道,她是名佛学精湛的苦修士,然而却很少有人清楚——”小铃话锋一转,神色愈发萧肃。

  “她还是尼采的超人论信仰者。”

  “那位不世出的大哲学家,深受古印度佛教思想熏陶,以病弱之躯追求不朽的超人,因言行癫狂极端而被世人嗤笑,但命途多舛的圣白莲却深深崇拜着他,为其永劫回归的假说而撼动——她宣扬自己从烈火中新生,将觉醒视为天赐的超人之证,愿以无上法力,发宏愿带领世人自永劫洗礼下超脱。”

  阿求若有所思:“我听说过。赵轻婵将军在白泽之变中,就是见证圣白莲重生的幸存者。”

  “这是联邦的最高机密,我也不大了解。”小铃摇头道,“继续说永劫回归吧。”

  “信仰这一假说的人认为,人类是在重复着既定的历史,在宿命的轮回中挣扎,诞生是早就被注定的灭亡,一切永无止休地持续,是谓永劫。”

  阿求接过话题。

  “很沉重的宿命论呢。家母也提过,永劫是如命运一般笼罩在人们头顶的织网。哪怕核冬天时覆盖地球的辐射尘,也在青龙神的伟力下烟消云散,然而却始终有个人意志不能触及的存在遮蔽天空,阻挡着光明的到来。”

  “于是虚无主义应势而生。”阿求的神色竟一瞬间渗出悲苦,“大多数人宁愿把过去发生的一切当梦,选择性遗忘。我也做过一个梦,生活在小小的箱庭中,朝露易晞,却满足于无忧无虑的幻想,梦醒了,我却不会忘记——”

  “就算是虚无轮回的历史,依然能孕育出无限的可能。”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小铃心有所感,“圣白莲同样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呢——”

  “永劫回归之刻,必有圣王降临,代替神佛行一切不可能之奇迹救赎众生,古世代佛陀基督的传说莫不如是。而尼采在高山之上呐喊,超龙必有配得上它的超人。在我看来,那超龙便是神,而超人便是代行神意志的救世主,超人将点燃自龙身割下的血肉油脂,化作驱散人心中暗影的烈焰。”

  “从盗火者的神话流传起,人类就渴望掌握能带给生命光与热的火,特别在文明衰微的现代,无论是天启复明会的宗旨,还是森罗、民本党、白莲教,都以火为象征——巴别塔灯焰、破晓天火、净世红莲……那通通是尼采所宣扬的烈日中诞生的真知之火,超人将在其中沐浴他的赤身裸体。届时,每一个盯着太阳的人,都将看到那浴火而生的圣王。”

  小铃俨然如殿堂布道的牧师,向端坐的阿求宣讲教义。

  “超人常被视为恶魔,所以圣白莲披上神佛的外衣,要以超人的身份取代神,借宗教将火种传递给丧失希望的人心——然而她忘了信仰大多是为了逃避真相,与超人论的初衷南辕北辙,她救不了所有人,最终演变为精神上的优胜劣汰。”

  “如今神将派与圣子众对立的局面——无论寅丸星,键山雏,本质上执着的是理念之争,这是圣白莲也无法调节的业根,在她自身的思想分裂时就已埋下。作为偶像的圣白莲,只能在末世的黄昏传道,堆起篝火聚拢迷途的众人,却无法点燃新黎明的天火——带给万物以辉光。”

  小铃缓口气,来到鱼缸前,扬手将饵食洒入,又再度引用尼采的箴言:“你们尊敬我,可你们尊敬的人某一天倒下了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压死。”

  “所以若要瓦解白莲教,除了对那位‘圣王’执行斩首这一近乎不可能的战术,就要内部自发蔓延起信仰幻灭的瘟疫,要否定神的奇迹,让超人圣白莲失去支撑,从神坛跌落。”

  “精彩。”阿求轻轻鼓掌,“联邦这十年来,一直在致力于此策略么。”

  “然而收效甚微,但现在——”小铃肯定道,“我们的时机终于来了。”

  少女俩皆将目光放在缸中躁动起来的鱼群,对饵料的争抢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无法创造破晓,带来破晓的,终究是自然和时代大势。”

  少女城主展颜一笑,那笑容竟带上些许轻蔑。

  “其实啊,那些期待破晓的众人,和鱼也没啥区别。哪里的水好,哪里有食物,它们便会游向哪儿,可是总有人为的鱼缸被制作出,把它们封闭在固定的水域。鱼若有思想,便会对鱼缸不满吧,如果正好有比自家好的鱼缸做对比,那隔着玻璃看的它们,便会因渴望和嫉妒而发疯地撞上去。”

  阿求若有所指道。

  “还记得祸的养龙池吗?”

  “永世难忘。”小铃口吻生硬。

  少女城主眼神闪烁,仿佛深陷令她灵魂毛骨悚然的冰冷泥沼中。

  “那还是我十岁时,祸在上城区挖了个大坑,城内所有人都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直到她接通水源,引入食肉鱼与水生兽魔栖息进去,把反抗者全扔里面,作为盛大的斗兽表演观赏,废舰城于是又多了一项和腑海林相提并论的禁忌。”

  “最令人发指的是,祸还经常把兽灵化身放进池中,当着观众的面,把所有活物吃个干净,然后再引入新的鱼种与‘饵食’。”

  “她很开心地重复着这一切,整个大绿海数十万人民,不过是她豢养在鱼缸中的玩物罢了。”

  “但她最早的立场,也不过是缸中一条强壮的大鱼,却最终成长为能挣脱枷锁的恶龙。”

  “谁打破鱼缸,谁又来精心打造新的鱼缸,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呢。”

  小铃沉思半晌,突然问:“你认为自己现在是养鱼人吗?”

  “我更喜欢钓鱼呢。”阿求不置可否,“大绿海始终是个脆弱而顽强的生态系统。闯入的外来鱼种太多,掀起一次次角逐的浪潮,最终变成了如今模样。”

  “百年前是东进移民,七年前是祸,五年前是灵梦,而如今的夜枭、那个叫赫恩的女孩,则是即将在漩涡中挣扎蜕变的新一代蛟龙。”

  少女唇角勾起期待的笑容。

  “说到蜕变,我想起了尼采曾强调的人精神的三种变化。”

  “第一种是骆驼,忍辱负重,不屈强健。我父亲曾是这样的骆驼,正如虫蚁爬行于泥泞中,小草萌芽于顽石下,鱼鳖沉浮于波涛中,而主宰它们生存的,是盘旋苍天之上的巨龙。”

  “尼采将那天龙命名为‘你应当’,每一块鳞片皆闪烁着神与权威的旨意,数千年来用自身的价值,规范着人的生息,那便是统管这世界的神的象征。”

  “那时祸在拜龙教的鼓动下,被推上了龙之子的宝座,看似没人能冒犯她。”

  “可人的精神却终会变为名唤‘我要’的狮子,向高踞神座上的天龙挑战。”

  “那挑战的怒吼振聋发聩,我至今还记得灵梦于旧灯塔处发出的呐喊。”

  “还记得尼采如何警告过挑战者吗?”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该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小铃双眼隐隐丧失焦距,少女恍惚觉得那些眼前悠游浮落、啄食饵料的鱼儿,在水波光影的摇曳中,变形成斑斓丑恶的魔物纠缠在一起,“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对,但很可惜,战胜怪物必须要变成怪物。”阿求扬起双手,“这注定是超越者的宿命,所以蜕化是多么难得,又多么令人战栗的坏事啊。我们五年前见到的那头狮子,是和龙一样的怪物,鬼神吞噬灾祸,亦被世人视为灾祸本身。”

  “你似乎‘忘了’,还有最后一重蜕化。”小铃语气不带喜恶地提醒。

  “那是最渺茫的希望。”阿求阖眼道,“是回归也是升华。”

  “有时我也会想,真正的救世主,是否就存在于这最终的变化中,等待着历史的胎动呢?”

  “我们被命运所安排,被神圈禁于鱼缸中——”

  “到底谁,才能把这鱼缸完全打破?”

  随着话音低落,少女恢复了从容不迫的坐姿。

  “我只知道,从沉梦之森生长伊始,我所等待的那条龙,蛰伏得太久了。”

  被那柔弱身躯蕴含的气魄压倒,陷入无言以对的沉默,良久,小铃才伏身,伴着清脆的铃音道。

  “时候不早,我告辞了。”

  “真是久违的讨论呢。”阿求也欠身行礼,“下次,再让我们继续愉快的秉烛夜谈吧。”

  待客人离开和室,一路洒下的铃声也几不可闻,阿求悠然迈步上前翻阅着打开的《苏鲁支语录》,又闭上书转而抱入胸怀。

  仪态一如椿花高洁的少女,却以诡谲深沉如海浪的语调高声背诵。

  “多少事在现今已称为最坏的恶毒了,实不过十二尺宽,三月长久的东西!将来必有一日,有更大的龙降临世间!”

  “因为超人也不会缺少他的龙,那‘天龙’,够得上配他:也必还有许多赤日在太古底幽湿森林里辉灼!”

  宛如一名取悦神的信徒,沉浸于自导自演的独角剧中。千年来不度忘川的少女,将书本紧贴在胸口,唱响一曲悲壮的挽歌。

  “来吧,我所期望的,破晓底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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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本章是两位逼格甚高的文学少女间的谈话,小铃与阿求的对手戏,有着很重要的伏笔。

  群里和我讨论过的书友,大概都清楚,我想写的这个故事最内核的人性哲学,来自于尼采集超人论之大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整个故事的布局也是围绕此为核心,正如魔法少女小圆的内核来自于《浮士德》——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升华。

  大多数中国人对尼采的认知,可能来自于鲁迅说他是个喊出‘上帝死了’,想成为太阳的疯子,作者菌也不例外,那时受到语文老师戏谑生动的口吻影响,觉得鲁迅是在嘲讽他,然而长大后才知道,鲁迅是如何的推崇尼采,甚至想以尼采英雄式的思想,来拯救改造中国沉沦中的国民性,然而他失败了,因为在那个时代,注定是脱离群众式的思想和改造。

  但懂的人自然懂,我对尼采也有自己的信奉——‘人应当不断超越人,而成为与世界对等的超人者’——体现在文中,哪怕是最严酷惨烈的时代,灵能者、或者说全人类,不应沦为非人,而应不断蜕变为超人。超人论应当如马克思主义发展观所说不断进化,在一代代人认知求索中发扬光大,超脱旧时代局限的狭隘,成为适应于新时代需求的学说。

  作者菌读《西方文学史纲》时,约翰o梅西对尼采在近现代文学与思想格局上的贡献大为讴歌,虽然篇幅短短,但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大牛人伯特兰o罗素在《西方哲学史》第三卷里,却又长篇累牍地,对尼采持强烈的批判否定态度,将他视为恬不知耻地站在少数强权专制罪人身边的狂徒。

  甚至《查拉图斯特拉》不同版本的导读中,也对尼采各抒己见,支持、开脱、分析、反思和评判——这正是人思想和立场的复杂性所导致,是人们基于自身认知和情感好恶的选择——而我将会把这些不同的观点,表现在人类对灵能者,灵能者对灵能的差异性认知和应用的剧情上。

  至于最后阿求的自白情节,是我对尼采一句话的致敬——用血写箴言的人,不愿被人读,而是要人背出来。

  本章引用和化用了《查氏》的几句名言,因为这本书有许多版本,都是大拿们心血智慧的结晶,作者菌参考过杨恒达,黄明嘉,楚南等多个译本,最后还是决定以徐梵澄大师古风盎然的《苏鲁支语录》为标准,稍事修改。

  另外可能很多书友没看到本书简介下面的企鹅群号,群号是207997159,群名幻想乡蓬莱避难所,欢迎各位幻想乡民加入!

第九十八章 理想の战车,梦の船

  第九十八章 理想の战车,梦の船

  【自己,姑且算半个享乐主义者吧。】

  里香灌了口伏特加,畅快地喘着气——灵梦硬加进去的核子可乐,驯化了冲鼻的烈酒味,满口都是甜冽清爽的后劲。

  她左手提着打包的剩饭菜,右手拎着酒瓶,在船屋与铁皮房的迷宫顶蹦蹦跳跳,也不怕扰民地玩儿着跑酷——鞋跟敲打出轻扬明快的鼓点,串成另类的踢踏舞,还悠闲地与被她惊动的居民们打招呼。

  晚风给她发烫的肌肤降着温,也吹飞起不甘寂寞的麻花辫——多年来这质朴活跃的身影,早印成废舰城日常一角生动的风景。

  【最后一瓶没了啊……】

  少女残念地卷着舌尖,舔干净瓶口淌落的酒液,醺乎乎的意识,也如脸颊上浸染的酡红晕散。

  “我到底喝了几瓶呢?”

  貌似大半箱都是她解决的——虽然饮酒的确是工程师的大忌,但她实在忍不住今晚想买醉的冲动,喝着喝着就差点扑街在厕所里了,幸亏有灵梦帮解酒才没中毒。

  切,区区酒精也想打垮我吗?我祖上可是东北讨生活的毛子啊,血管里早习惯流着伏特加了——伏特加真好,怪不得臭老爸在妈妈死后就依赖它,十数年如一日的变成酒鬼——刚喝时热辣辣的,很快飘飘欲仙,酒劲涌上来,恨不得溺死在一塌糊涂的温柔放纵里。

  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小不点时,却总要拉着板车穿过半个城区,去游侠协会的酒馆,把壮如熊的老爸拖回家。

  这爱逞强的个性,就是那时养成苗头的吧。

  她嘿嘿傻笑几声,没丢掉空掉的酒瓶,反而捏紧瓶口,随时准备给不开眼的蟊贼地痞脑门来上一记。

  然而却没人找她晦气,就连奉令戒严的巡逻队,都在认出和他们打照面的是谁后,大开方便之门——似醉非醉的少女,拒绝了警卫的护送,独自沿着湖岸堤坝、浮桥组成的近路回家。

  作为最早定居在龙齿湾的蓬莱号遗民,里香家族在废舰城颇享盛誉,就连今日纵横全城的河网与下水道,都是在少女得人心的祖辈领导下,率领旧城区居民们世代开凿出来的。

  夜幕拥抱下的城市景貌,与遥远回忆冒出来的画影交织重叠,这座城市每时每刻发生的变化,少女都烂熟于心——那些父辈所讲述的,留下记录的城市迁移历史,全漫溯在一派灯火阑珊中,如美酒在心田发酵 。

  如今,我也是这座城市的缔造者了——

  里香o科什金o拉莫斯(RikaoKoshkinoRamos),将复兴废舰城!

  少女远望着大绿海波光,点萍青幼虫合流成的潮汐,汹涌着溶溶落落的清华,与天上明月繁星共影,辉映着幽静中不眠的城市——万千沉浮的艨艟舰船,只有蓬莱号的影子是如此夺目,不为白日的灾难所动,仍保有它一个世纪来可贵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