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131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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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蜷缩于生命的摇篮中,被看不见的母亲抚育着。

  起初知觉死寂,思绪为迷蒙的波浪淹没。

  谁料第一下胎动,心脏的微弱动静,恰如暗室一炬,照亮了心念编织的摇篮。

  光带来了声音,她听到了灵性的流动、纷杂的人声、摇篮在光潮中融化的蒸腾……所有她熟悉又好奇、甚至觉得遥不可及的印象,全化为原料投入光明烘炉的大冶——不断有新的轮廓被熔铸出来,鲜明的色彩一层层浇灌,晃花了她眼睛,还有万籁张扬的奏鸣,混合着、搅拌着、升华——那是龙的声音。

  她想开口跟龙——跟着母亲牙牙学语,胸膛呼出的气却成了铃音,摇响在生机盎然的天地。

  在这许多新事物尚未曾命名的世界,寻找到那一丝铃响,少女恍然明白了自己该叫什么。

  ……

  【创始龙具?】

  【对。给我亲爱学生的礼物,也是新迦南大地的认可。】

  那位苍蓝色的天使,高伫摩崖石像顶,光芒万丈的六只羽翼,伴垂天之云舒展。远比常人高大数倍的身躯,一如神代壁画中描绘的——古早史诗传唱的英雄一般伟岸。

  刺林谷的黄昏,永远是这块土地最震撼人心的风景。夕阳金色的呼吸,耀洒在大石荒凉满刻风霜的肤骨上。脚下就是和整座山浑融一体的无面圣女像——风恍惚裹挟着无数妖精,在魔性而狂野的沙原上流转,掠过开着花的仙人掌海洋,欢腾地涌入谷地,在丘陵草场上空翱翔,惊起连绵的大水车和占星塔机关交织的一声声呢喃。

  【大师,为什么选我?】

  本该因东方焚风而燥热的心情,却被“刺之林”间弥漫的凉爽中和,而趋于平静。

  【我终究只是个过客,为新迦南能做的极为有限。】

  【贤者总要给初出茅庐的勇士宝物不是吗?希望后世的童谣中,这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更重要的是站在面前、能让人安心的天使。秀发与裙裾,在山与云之端共染一色,给炙红的黄昏添入了一抹水蓝,若月光织就的波浪般温柔——然而她不是天使,而是掌控禁忌知识的恶魔,屹立新迦南数百万魔人顶点的强者——传说她的法杖能搅荡风云,移山分海。身上由幽蓝色灵火点燃的光晕,宛若海雾上浮起一轮新月,与夕阳争辉。

  【好了,不开玩笑。我那位老友一手奠定新迦南帝国,龙具的确功不可没——持有者都是一时英杰,用自身的龙芽之火,合力铸造了镇守皇权的大鼎,相比所谓国之重器,更重要的,是那些烧火铸鼎人的心意。】

  【心意能升华成信仰,在混沌的星球上树起旗帜,无数值得尊重的、奋斗在这黑暗中的人类,为了照亮旗帜所引导的命运,而点燃生命的火种。无论是你、小恶魔、娜乌西卡,你们都是我自豪的学生,假以时日,一定能和先贤祠那些高距石壁上的英灵们对等。】

  【大师,我实在……受之有愧。】那时的自己,是在犹豫什么?

  被视为“新迦南的月光”的贤者,闻言微笑摇摇头。

  【小铃,你听过谣传了吧。我选定继承人的事。】

  【是、诺雷姬学姐吗?】自己有所耳闻,那并不是个值得高兴的传言。

  【许多人都说——】甚至觉得难以启齿,【她是大师您的私生子。】

  然而大师却对此漠然,回头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坦荡地包容着天与地,对,就像是普照着凡尘的月亮,反而是自己在那月光中得到了净化。

  【薪烬火传,这是天启复明会的信仰。星环议会的首席,也是阿克夏大图书馆的守护者。普罗米修斯每盗取一朵天火,都需要人间的薪柴堆积,我们自视为文明的护薪人,然而若想让柴火照亮世界,却需要更多人来传递。】

  【那个孩子很适合做护薪人,却需要先学会当好一个传火者。同样,你志在改变联邦,那份普罗米修斯式的豪情,在无数人身上得到共鸣,铸就了历史,可我却在你眼里看到锐气被隐藏,心意埋没于尘泥中,你深知自己的奋斗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什么,为此而迷惘。】

  那时自己沉默了好久,远望着南方积雪皑皑的圣山。

  【这个问题,学生还无法回答,谨记于心。】

  【给龙具取个好名字吧。】大师一向是点到即止,转回了最初的话题,【它会由原型蜕变成独属于你的瑰宝。你可以去找罗罗娜学习孵化方法,她当初参与了打造工程。】

  【谢谢。】自己终究接受了老师的好意。

  【小铃,我最后问你,在这高处能看到什么?】

  在逐渐逝去的苍茫黄昏中,两人踩在曾拯救世界的圣女肩膀上,将结束临别前的授业。

  【有人能看到真理,有人能看到自由,有人看到孤独……这些都将决定你使用龙芽之力的方式。】

  将目光从遥远的高山上挪回来,低头望向山谷,那是无数人寄托的灯火。

  【大师,我有过切身体会。】

  【从这里,能看到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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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魑魅魍魉生于人心,贪求着斑驳光影间绽放的快感与生机。那些饥渴的欲念,蚕食着生人血肉,将人们正常的身心,同化败坏成培育鬼灵残骸的苗床。

  然而畸形的鬼祟邪物,却忽为一股热风融化。

  铃生四风,而千音常在。

  源于心灵之火绽放的力量——那光明的巨浪磅礴奔流,将一切掩埋于地底下、蒙尘冷却的熔岩,全裹挟喷发出来——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洞彻幽明宇宙,令深渊淤积的雪崩雾瘴一扫而空,放眼看去,她心灵中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鬼哭风号间,少女一如超然于天地的沙鸥自由。铃音激越,似刀枪铁骑,飒然浮空,邪佛所寄生的无常梦魇,在这真正诸邪辟易的智慧之四风轮前,刹那土崩瓦解。

  ——睁开眼,小铃已自噩梦中醒来。

  热风将她的躯壳吹浮至半空,身躯轻盈地若云霞回旋飘落,少女左手撑着膝,半跪于地板上。

  她马尾上系的金铃,不知何时已生长出水母似的光状根须,扎入她躯体各处,蠕动蔓延着直透颅骨、胸腔之内,少女失去血色的脸颊上,更有灵光交错成——似古老大鼎上一划划刻镂的云纹。

  【又救了我一次呢。】

  小铃怆然环视着四周,一种璀璨的金红色在她眸光中氤氲着。

  【萨丽艾尔大师,你早知道我这不成器的学生,会走上什么路。】

  视线捕捉到窗外躁动的怪鸟群——她此前在男生寝室中巡查,就是陷入怪鸟突然释放的灵能场才坠入梦魇,此时铃音似乎刺激到它们,随着这些人面枭凄厉的伴奏,在雾气中徘徊的男孩子们纷纷聚集,把打扰童谣合唱的少女包围起来。

  同样被蜃鬼寄生——面对少女恢复清醒的目光,男孩们似乎仍保持着对老师的敬畏而略显退缩。

  只有一个光头男孩,五官被憎恶和痛苦的火扭曲——烧得失心疯的狂犬,嘴里流着涎水带头向小铃扑来。

  在男孩狞恶的表情近到眼对眼时,少女侧身躲开扑击,顺势若翻腾扑击猎物的鹞子,扣住男孩关节,反手把他按死在地板上。

  “希明,你在怨恨老师么?”

  男孩被贴着地面制伏住,却依然如不愿驯服的野兽反抗,连坚固的木地板都被啃咬烂。

  见希明口齿间流出带木渣子的血水,甚至不顾关节要断裂死命挣扎,小铃果断击晕他,随着人面枭充斥恶意的歌声愈发激烈,廊道上的男孩们都变成饿疯的狼崽,似乎想把老师当做充饥食物抢夺。

  那一张张熟悉、稚气未脱的脸孔,前一阵还亲切地呼唤依赖着自己——少女摒除隐隐的心痛和其它杂念,将狂暴的幼兽们击倒,她的动作幅度并不剧烈,一拳一脚皆彰显着风云起落、雷霆隐于雨间的迅捷和美感,从容大气,动静由心,一如下棋布局,精准地把握住适合出手的时机,为自己创造出更有利的活动空间,直导向取胜大势。

  秉承心之理,贯彻武之道,这门技击之术,名为“心武”。

  十多个男孩眨眼被命中要害昏死,少女穿梭于人群雾气中衣袂翻飞的残影,犹如棋盘上直欲冲天的大龙,铃音也连成一串奇妙的节奏——金铃铛中增殖出的众多触手,似乎从少女体内吸收到鲜活的营养而膨胀——铃音升腾扩散,由身心最纯粹强烈的心力,化为实质具现的——是少女翻越胸中丘壑,在天地间千回百转的心灵焚风!

  【千音铃·破音。】

  浩然无畏的铃音,驱使着光明的破邪显正之力,将一波波魔物从她学生肉体内驱逐。

  【定音。】

  铃音彻底打乱了窗外的鸟群合唱——被夜莺迷惑的男孩们,渐渐如断线的木偶般不支倒地。

  小铃至此呼吸开始出现紊乱,她脸颊上的灵纹在骤明骤暗间最终消退,少女还未完全适应与龙具的共鸣,贸然使用这种力量,还刚突破了一位强大心力使的梦瘴,只要稍有倏忽,就会如赌上人生的棋手,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大多数人面枭如浓烟中熏死的蝗虫,被光明焚风烧焦化为灰烬,残存的鸟群在羽毛灰海中聚集——自这些魔物溃烂的血肉中,渗出黑烟污泥般的污秽,把鸟群的尸骨融合为一只巨大的多头怪鸟,那蛆群般密集蠕簇的长脖子头颅,似被父母遗弃的婴孩们,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叫,撞碎窗玻璃和墙朝小铃仓皇压去。

  在少女拦在昏死的学生前,刚做出不动如山的迎击姿势时,百头怪鸟就被一把上刺刀的步枪钉死在墙壁上,那枪被浓稠的血色光流连结着,而怪鸟在血光侵蚀下,连哭闹也无力了,就被吞噬为淌着黏糊糊脓血的鸟骨。

  小铃顺着血色流淌成的光河,向走廊另一端出口看去。

  人影透过血色微微映照出来,那只掷出枪的手缓缓放下——刚撞出来的廊道大洞所显露的幽月笼罩下,一步步现身的赫然是小兔姬。

  “赵将军?”小铃仍维持着戒备。

  “我没事。”

  女猎兵打开灯,她一头红发凌乱披散着,风衣也随意套在当睡衣穿的迷彩背心上。往日深红色的眼瞳,更透出非人类的异样,似乎有血液一滴滴渗出眼珠,就像人偶被诅咒的玻璃眼球——已习惯站在地狱中的死亡兔子,嘴角冒出残酷的笑。

  “只是做了个好梦。”

  她血波动荡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盯住小铃:“看来,你也刚睡醒。”

  小铃屏息透过铃铛的回响,来感知血色灵力的波动,终于确认眼前活着的——依然是那名桀骜的女战士,这才警惕道:“情况如何?”

  “许多小鬼都失踪了,剩下的也变成这样。”小兔姬跨过乱七八糟倒地板上的男孩们,“教训熊孩子挺有一套嘛,我还生怕你被自己疼爱的小羊羔咬得不成人样,没法向BOSS交差呢。”

  “是心灵术士的陷阱。”小铃漠视了这不合时宜的挑衅,“看来我们被怪物盯上了。”

  “你该庆幸她没把事情做绝。”小兔姬走到廊道尽头,踢了踢插在怪鸟融合体上的步枪尾端,把刺刀踩得入墙更深。

  “这鬼东西应该是某头荒神的分身,加上之前的鳗鱼,嘿嘿,照这个恶趣味,给它们领唱的还不是一般的怪物,被咬到——后遗症可是超恐怖的。”

  小铃冲她冷淡点头,算是回应了这带刺的警示,她抬手启动哔哔小子通讯。

  “明子,收到请回复。”

  “……”

  “嗯,通知她就好,我们在疏散地集合。”

  已拿定主意的风铃苑主,打量地板上昏死的男孩们——此时窗外仍传来孩童们似乎为美梦所迷惑的怪笑——她俯身撕开不便行动的长裙。

  “赵将军,帮我让学生们安静下来吧。”

  PS:接下来是有利于理解本章和接下来小铃相关情节的要点。

  开头的箴言出自《菜根谭》,一本外儒内道的小册子,一灯莹然是心灯,心灯灭,则万物灭,而心灯亮,则光照大千世界。

  小铃这个角色,是按照我心目中身处乱世的儒家君子形象来塑造的,带有浓重时代特色的传统知识分子,儒家这混杂消化太多思想——深刻影响中国历史两千多年的学派,既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却又难免厚黑世故置身,是极为现实主义的以参与政治为中心运转的团体。

  前文也提过,在天启复明会的灵能者间,有四大主流哲学论盛行——天人、神人、超人、唯物四论,比如以白慧音为核心的心学派,便是推崇天人论的新儒家代表。儒家的君子不能说是好人,因为他们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而舍小节,但也不能说是坏人,因为他们会为了自己的本心,而光照万古。

  但无论是厚黑世故,还是如日月昭然坦荡,《菜根谭》中还有句话“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故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暗生也。”

  在无边黑暗的乱世,总有浩瀚的光明自微小人性中显露,就像北斗神拳中的托奇一样,他们是真正的圣人。

  而小铃作为废土上君子式的人物,既是对圣人之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传火者,也是位矢志不渝的护薪人。

  她的前半生虽然有着自己的坎坷崎岖,但几乎是下意识在追逐心目中的那个幻影——她想像白慧音一样,作为学贯东西的学者,改变那个掌控无数人命运却渐渐腐败臃肿的国家——她自小亲历过民本党变革和之后的白泽政变,这些事深刻的塑造了她——我们都知道中国历史上王安石和张居正变法,影响深远,变法者也最后下场凄凉,只不过白慧音的手段更极端,造成的影响更剧烈,小铃可以说只是受到白慧音影响的众多人中一个典型案例。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这是塑造小铃时的一个要点。

  小铃的本心虽然黯淡了,却从未磨灭,但小铃因为之前的人生失去了太多,见证着大人物们手掌风云,对无数普通人人生的破坏与创造,而心怀犹豫,所以才在废舰城蛰伏当一名孤儿院院长——她退缩了,甚至希望借阿求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像古时候无数渴望成为帝师的儒者一样。作为一名心力使,小铃甚至对自己偏离常规的的力量抱有忌惮和恐惧。

  PS:大家可能看出来了,除了根源使外,大部分生命使和心力使在使用能力时,非常容易异化,如果抱持着强大的信念,或许可以作为怪物顽强的生存下去,但大多数都会变成无法思考的行尸走肉,禁锢三系灵能者身心的桎梏,和她们面临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恐惧和欲望,以及打破这些的东西,都蕴藏在龙芽的潘多拉魔盒中。

  有一副对联,“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是王夫之写给自己的墓志铭——小铃的前半生可以说是这样,不过废舰城篇中或许会做出改变。

  刘越石就是那个胡笳退兵,与祖逖一起闻鸡起舞的儒将,一生征战南北,匡扶晋室,恃才傲物,最终含冤身死,典型的悲剧历史人物。

  而张横渠则是一名宋代理学大儒,他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是儒家成就三不朽的圣人的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