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书妖
在场唯一没有动作的人就是乔安,因为他就是那个被人看着的。
乔安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像个透明人一样。以他的立场和年纪也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下发言,虽然跟在我的身边,但实际上就是局外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成为了这里最醒目的焦点。
天生适合进入梦境,强大的梦境之力。
听体检医生的话,要进入集体梦境,只需要二者有其一即可,而乔安同时具备了两者。
现在的乔安是魅魔,魅魔是擅长进入男性梦境吸取精气的恶魔;而与他融合的灰灰生前则是差点用梦境之力将我困在魅惑梦境里的女人,就算乔安自己无法有意识地使用,但他的确是实打实地拥有着“连主力级的强者都能够影响干涉”的极其强大的梦境之力!
但是,要让乔安冒险进入集体梦境?说到底乔安连安全局的人都不是,非但是与安全局的工作毫无瓜葛的民间人,而且还是个孩子。只是,眼下似乎只有说服他去冒险这一条路可走了。这种局面令我联想到了很久以前看的那种把拯救世界的战斗交给孩子们负责的动画,我万万没想到这种“情节”会在现实里上演,心里升起了一股魔幻与现实相结合的错愕感。
“等等!你们是打算让乔安进入那个梦境吗?”乔甘草无法沉默了,她虽然是在冲着体检医生说,但目光很快就转移到了列缺的脸上。因为列缺才是那个真正负责做决定的人。
列缺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半晌后,他睁眼看向了乔安。
“乔甘草的弟弟……乔安是吗?”这一刻,他的面容竟显得陌生。
或许,他不是第一次显出这种面容了。在我之前说出要为了突破前夜的“门禁”而去接触恶魔知识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也闪现过相似的色彩。
而在过去意识到白驹在研究怪兽的过程中堕落的时候,在更过去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恶魔洗脑的时候,他说不定也是以相似的神情做出最后的决定的。
他接着说:“你愿意为了拯救人们而参与这次冒险吗?”
“老师……”青鸟叹息。
还没等乔安说话,乔甘草就先替自己的弟弟做了决定,“当然是不行了!”
“那个……我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乔安小声地说。
“我来跟你解释。”乔甘草把他牵到角落里说话,列缺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乔甘草又牵着乔安回来了。她用眼神示意乔安,乔安却忍不住说:“姐姐,我觉得还是……”
“你先不要说话。”乔甘草叹息着敲了敲弟弟的头顶,又心疼地摸了摸,接着对列缺说,“乔安不是安全局术士,既没有战斗的义务,也没有战斗的力量。而且他还小,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不可以绕开他的父母,否则在道理上说不过去。”
“当然,只要他同意,我就会设法劝服他的父母,向他们陈明利害,以及事成之后对于他们一家人,尤其是对于乔安本人的好处。”列缺似乎已经在心里罗织好了多个方案。
乔甘草此时即使面对列缺也不甘示弱,“顺序反了吧!应该是先征得他父母的同意,再去劝服乔安吧!”
“我当然是准备那么做的。”列缺面不改色地说,“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们是在背负着多少人命在战斗。”
“那也不应该牺牲孩子。”乔甘草说。
“谁都没有说过他会牺牲在这次行动里。”列缺说。
“但你已经做好了那样的预期吧?”乔甘草反问。
“之前也有提到过,梦境本身不会带来性命方面的危险。如果出现了其他方面的损伤,我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补救。”列缺说,“同时,在他的身边会有足够可靠的战士保驾护航。”
他看向了乔安,“你愿意相信李多吗?”
乔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
在乔甘草的据理力争之下,列缺召集分析部门的术士们开了个限定时间为两小时的会议,尝试在这段时间内看看能否找到让乔安冒险以外的突破方向。
体检医生留在了看护室里继续分析集体梦境的破绽,而之前的两个执法术士则醒了过来,将入梦的符印和防御血液法术的护符都留在了看护室,接着便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狂信徒不可能一直都等着我们进攻。”在我们临走前,体检医生不安地说,“他不会像个树桩一样一直不动的,必须抓紧时间啊。”
乔甘草也加入到了会议里,我和青鸟也有着旁听的资格。尤其是我,在列缺的方案里,我是要跟着乔安一起进入集体梦境的。
那些分析和争论充满了五花八门的专业术语和数据,我是完全听不懂,唯一能听懂的地方就是“仍然没有其他方向的头绪”。甚至似乎是因为已经有了个现成的方法,有些负责分析的术士在尝试劝服乔甘草。
至于我,说心里话,我不想为了救父亲和其他人而逼迫乔安深入险境。要问我想不想救,我自然是想救,所以之前才会那么努力。即使是要我冒生命危险去救,我也毫不犹豫。但是,那与逼迫乔安冒险是两码事。也说不定是因为我对父亲的感情过于矛盾,如果躺在白床上的是青鸟,我八成就会率直起来,继而不择手段了。
我必须承认事实,如果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只需要命令孩子涉险就能够解决问题,那么就应该冷酷地命令。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一边是数千人甚至更多人的性命,一边是一个孩子的安危,哪边更加重要,一目了然。
但是反过来说,既然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境地,就轮不到孩子冒险,做大人的也不应该那么早就在孩子的面前示弱。
列缺又是怎么想的呢?我想得到的事情他一定也都想得到,但当他露出那种面容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把事物放在天平的两边衡量了。说不定他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得到了诸多的智慧,以至于我前面的想法也显得天真和理想主义;说不定现在让乔安冒险才是最正确的,真的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说不定狂信徒临时改变主意,感觉先献祭个数千人也很好,就把现在这数千人统统杀害了……不过,那么多没头没尾的“说不定”只会扰乱我的正常思考。还是先重置自己的思考,脚踏实地地抓住自己能够确定的想法吧。
首先,我不是安全局的决策者,之前所说的为人处世的观念只能用来说服自己,而无法说服自己人。
如果我真的要否定列缺的方案,要讲的就不应该是务虚的处世观念,而是应该务实地拿出更好的方案。
但很遗憾,我不具备拿出更好方案的专业素质,那么作为执行者,就应该老老实实地闭嘴,认认真真地听取现有的方案。
不可以指望问题总是有着圆满的解决方法。
乔甘草虽然那么喜欢跟我讲玩笑话,但实际上是有着坚定思想的安全局术士,我见识过她为了追击术士罪犯而不惜深入险境的觉悟眼神。到了最后关头,她很可能也会屈从于冷酷的现实,反过来心里滴着血去为乔安做思想工作。
但是,我不希望乔甘草做这么痛苦的事情,所以到时候就由我来做吧。哪怕让乔安觉得我是个道貌岸然的,恬不知耻地对着孩子出手的大人,我也认了。
会议到了后半段,还是没有任何的进展。我暂时离席,先去休息室看看乔安的情况。
原本乔安也是应该有着旁听资格的,可他仅仅是在场就很容易干涉到其他参与者的判断,所以只能待在这里。他的魅惑之力虽然已经被护符所压制,但是这种压制对于部分觉察力高的术士来说效果有限。
觉察力高并不总是好事,哪怕乔安用护符压制魅惑之力,部分觉察力高的术士还是容易莫名其妙地从乔安的身上接收到“魅惑的电波”,甚至可能被其魅惑住。
而魅惑与其他种类的精神操纵大不相同,后者往往是令人不快的体验,所以只要当事人自己觉察到了,就会自己走出来;而魅惑则令人快乐,经常会出现当事人哪怕觉察到自己被魅惑,也会自甘堕落沉醉其中,再不愿意回归自由的情况。
乔安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圆盘道具,翅膀和尾巴无意识地摇动着,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事情。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他乱动的尾巴不经意间扫过来,水滴状的尾巴末端轻轻地拍打在了我的手掌边。
我自己还没什么反应呢,他就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圆盘道具也脱手了,差点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在空中接了几遍才好不容易地接住。
他把圆盘道具珍惜地搂在怀里,又紧张兮兮地回头看过来。见到是我,他便完全地放松了。
“会议结束了吗?”他好奇地问。
“还没有。”我用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接着问,“你好像不是很抗拒冒险?”
第117章 突击梦境
“这么沉重的责任压在你的肩膀上,你不会觉得很难受吗?”我问。
一开始列缺询问乔安是否愿意冒险,乔安表现过愿意的倾向。这令我回忆起了最初认识乔安的那天,发现学校里出现怪异事件的他既害怕又兴奋,似乎是在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中幻想丧尸危机的学生,有朝一日终于看到丧尸闯入学校里一样。他原本就向往着光怪陆离的冒险生活,我在相同年纪时也有过相差无几的思想。
如今,柳城安全局大敌当前,却无计可施,无数人的性命正在面临莫大的威胁,而当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由自己去冒险。
易地而处,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想呢?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说:“那简直是求之不得啊!”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放松之下到底说了些什么,脸一下子便红透了。
在整理完心情之后,他继续说:“其实,我也很害怕,不知道梦境里会出现什么危险。”
“嗯。”我点头,示意自己在听。我很清楚,他和那些只是幻想自己冒险的人不一样,他是真的不止一次身陷险境,也看过人在那种情形下悲惨地死去。以前他都侥幸生还了,以后呢?就算冒险的地方是梦境,未必会危及到自己现实中的生命,但在梦境里很可能有着狂信徒和尉迟,谁都无法在这种事情上打包票的。就连列缺也只敢说“梦境本身”不会带来性命方面的危险。
虽然说是要在别无他法的前提下为乔安做思想工作,但那是建立在他不拒绝的前提下。如果他哭着拒绝,我无论如何都是要站在他这边的。
“而且,如此至关紧要的任务,万一我弄砸了该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说。
“你忘记了吗?我也会与你一起进入梦境。”我说,“万一我们弄砸了,我会陪你一起挨骂。”
不如说到时候肯定是我负全责,他连作陪的都算不上。
他微微一呆,似乎想象了我描述的场景,接着露出了像是在课堂上给同桌递纸条,结果连累同桌一起被老师责令到教室后面罚站一样不好意思的笑容。
“而且也别那么着急给自己添加负担,现在会议还没结束,说不定再等等就有其他方法了呢?”我安慰性质地说着,又看了一眼他搂在怀里的圆盘道具,然后问,“还是无法完全下定决心解除魅魔化吗?”
“是啊……”他惆怅地说。
“你想要保留魅魔的身体,是为了追求力量吧?”我问。
“是的。”他点头。
“为什么那么想要力量呢?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问。
“我……”他大约自己也没想好。其实我也明白,追求力量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的。就好像是追求钱和权一样,未必真的是要拿来做什么,但就是想要拥有。仅仅拿在手里就令人身心舒畅。
为了力量本身而追求力量也是十足正当的理由,只要别变成尉迟那样就好。然而,魅魔的力量容易扭曲周围的人,是难以驾驭的力量,我希望乔安能够想清楚了再决定是否接受。
片刻后,他似乎终于找到了理由,像是对自己宣言一样说,“我想要保护姐姐。”
“你的父母喜欢你而冷遇你的姐姐,因此把术士传承交给了她。而你认为她是代替你去面对了隐秘世界的风风雨雨,所以你想要尽快强大起来,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是这样吗?”我问。
他用力点头,“嗯。”
“假设你的姐姐为了保护你而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像你一样与恶魔融合。不再是‘人类乔甘草’,而是成为‘魅魔乔甘草’。你愿意吗?”我问。
“肯定是全力阻止。”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接着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嗯……”他似乎想要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追求力量?”我再次询问。
“我……不知道。”他似乎很努力地想要得出结论,想要马上决定自己为何而追求力量,“但是,力量肯定是好东西吧。就像是钱一样,虽然不能说是足以实现一切愿望,但只要拥有得足够多,大多数的愿望都是可以实现的。”
“这么好的东西,你的姐姐有机会拥有,你却想要全力阻止,是为了什么?”我问。
他为难地思考着。
“而且,你的姐姐是安全局的内务术士,不需要冒着风险到前线战斗,事业上也没有遇到困境,安全局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为她提供安全方面的保障。就算她真的遇到了麻烦,也有像我一样愿意对她伸出救援之手的伙伴。现在的你如果要将‘为姐姐遮风挡雨’作为改变人生的持之以恒的动机,是不是稍显薄弱了呢?”我尝试着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立场上,摸索他的内心世界,并且将其中的问题暴露出来,“我不是在说这么选是不好的,起码,如果你的姐姐和父母运气很差,真的落到了必须由你来救的境地,那时候你就有力量拯救了。”
“但是,不妨先这么想吧。假设你的父母不是术士,你的姐姐当然也没有成为术士。而你作为一介平凡的中学生,机缘巧合地接触到了隐秘世界,并且得到了追求力量的机会……”随着我的描述,他也配合地沉浸到了想象的世界里,“那种情况下的你对于力量的向往,与现在的你想要魅魔力量的情绪应该是一致的,对吗?”
“是的。”他点头。
“为了那种理由而成为魅魔,是合适的选择吗?”我继续提问。
况且,对他来说,成为魅魔并不是唯一的道路,仅仅是捷径而已。以他卓越的天赋,再兼以足够的认真刻苦,哪怕不如青鸟那么神速,要在未来成为主力级也绝不是痴人说梦。
“可能……不是很合适吧。”他说。
“我希望你能花时间好好想清楚。”我这么说着,却觉得自己是不是妄自尊大了。是不是因为对象是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后辈,就以为自己是个很成熟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道理了。
我自己也不能够说是个很成熟的人,却拿出好像很懂一样的口吻说话,会不会有误人子弟的嫌疑呢?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惭愧的感觉。
“而且……我其实也很害怕魅魔之力。”他说。
“你害怕自己会扭曲周围的人?”我问。
“不止如此。”他把细长的尾巴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又捧起了水滴状的尾巴末端,低下头像检查一样看着,“我害怕自己以后会不会觉得别人爱我是理所当然的。”
我总算明白了过来,他是害怕自己也变得扭曲。
魅惑之力会改变他未来的经历,迫使他走入另一条人生道路,同时那条道路也会反过来改造他,使他成为和现在的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人是会变的,会随着经历而改变。而那到底是好是坏,我无法断言。
忽然,我发现乔安正在以莫名专注的目光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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