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书妖
他的承诺是真实的,也意味着他为我们设计的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果他在撒谎,那么珠暗一定会识破。但是珠暗没有做出提醒我“他在撒谎”的暗号。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要理会他,因为我产生了非常明确的感觉,那就是他正在无比享受这个情况。
他比起这里的任何人都想要看到我和珠暗亲手把这三个悲惨受害者的灵魂打入地狱,想要在事后观赏我们陷入无法释怀的悔恨之中。
然而他的话语却如此精准而又狠辣地命中了关键要害。诚然,眼前这三个不死人都是被那些恶魔术士抓来的受害者,在此之前很可能都过着稀松平常的生活,却被突如其来的邪恶之手转化成了永劫不复的痛苦姿态。但是与万倍于他们的人命相比较,他们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为了获得拯救整座城市的机会,即使把几个无辜的人打入地狱,似乎也不失为一种正确。
坦白说,我感觉这里面肯定存在着某种错误,但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就好像当初在蜃楼市,乔甘草跟我说“就算截止今年已有数百人死于我手,只要明年再去救数千人就好了”这种理论的时候,我也觉得那是无法接受的,只是我不具备驳倒她的辩才。毕竟过去的我读书才读到一半就去做了连环杀人犯,要指望现在的我有什么强大的思辨能力我也很为难。
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真的认为这有错,还是说我仅仅是一厢情愿地,想要相信这有错。
我想,如果这次我是单独执行这个任务,我也无法判断自己到最后是否真的会按照输作所说的做。但是,我用余光瞥见了珠暗的反应。她露出了无比动摇的,以及尽管动摇,却仿佛快要说服自己了的神情。看到这一幕,我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要是在这里动手,珠暗一定会距离内心的影子越来越远,那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我发自内心不想要看到她掉入无边悔恨的泥沼之中。或者,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不想要做出这种牺牲少数人拯救多数人的邪恶抉择,所以在心里用了珠暗作为借口。到底是哪边,我也无法分辨清楚。
在拿不出更好方案的情况下,就要去服从现有的方案,那样才是成熟的做法。
我好像还是不够成熟。
“塞壬,红手套在透过他的耳目们看着这里吗?”我在心里默念,最后确认了一遍。
“我没有感应到他的目光,他没有在看着。”塞壬确定地说。
我伸手一握,召唤出了塞壬之刃。周围的几个恶魔术士顿时意识到了危险,他们脑子里多半还无法迅速地理解现状,身体却诚实地做出了反应,快速地向四面八方逃跑。但是他们的速度在我眼里与蜗牛也差不了多少。我握住武器,“慢慢地”向每一个逃跑的人走了过去。
不到半秒钟,他们连客厅都没来得及跑出去,便全部被塞壬之刃劈碎了头颅,灵体碎片也全部回收了。
其中一个恶魔术士拿着装有“污染”的注射器,在他死去松手之际,我也将其接在了手里。透明的注射器里装着的黑色液态“污染”呈现出不稳定的状态,无时不刻不在企图化为雾态,却被牢牢地收容在了玻璃管里。这东西我之前也只在昨天那些恶魔术士的记忆里看到过,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而他们也只是从上级那里收到而已,不知道具体的制作工序。
我看了一眼之后就去帮助那些不死人解脱了,而输作则冷眼旁观这一切,他看上去没有多么意外,只是显得大失所望。
“你把这一切都搞砸了。”他说,“你明目张胆地杀死了那么多红手套的耳目,之后即使再去尝试博取其他耳目的信任也不会再有用处。”
“你也没有说过会要求我们做那种事情。这个方案我们不会继续使用,之后必须采取其他方针。”我斩钉截铁地说。
“其他方案我也不是没有,但绝对不会再像是这次的方案一样见效快了,运气差的话甚至无法在四到六天的时间里达成目的。最安全的计划已经破产了,而这都是你的错。”他冷淡地说。
“不……李多是对的。”珠暗忽然说。
“对的?对在何处?”输作冷笑,“几个人和几百万人,哪边比较重要?”
“只有不在乎人命的人才会像你那样计算人命,才会选择在这里把几个人推入地狱。人的性情是受经历所决定的,如果我们真的按照你说的做,一步步地走到最后,我们真的还会在乎更多的人命吗?”珠暗似乎想通了什么,继而站在了我这边。
“我也不需要你们以后走出一步又一步,只要走出今天这一步就好了,接着你们马上就可以得到拯救这座城市的机会。最后你们只要忘记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做回你们的‘正义的执法术士’,不就万事大吉了?”输作说。
“如果我们这次可以接受这种事情,下次又如何有理由选择不接受呢?”珠暗反问。
“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觉悟不足吗?”输作讽刺地说,“你们只有小爱,没有大爱,真正有觉悟的人是不会拘泥于这种事情的。”
“如果只是要忍受痛苦,可能看的只是觉悟,但如果要问能否在特殊的经历里坚守本心,要看的则是……”珠暗好像有点死心眼,竟真的要与输作这种恶魔术士进行辩论。
我倒也不认为对人不对事是好的,也不排斥讨论爱和觉悟。或许真的存在着输作所说的爱和觉悟的理论吧,可能还是很正确的理论,但是这种人文理论不同于科学理论,每个人对此都有着不同的见解。就连输作自己都不可能会相信所谓的爱和觉悟,而经过他消化之后吐露出来的对于爱和觉悟的私人见解,其中也不蕴含丝毫的信用。
比起这个,现在更加重要的是之后的行动。潜入方案的前提已经崩溃了,我们必须尽快构思并执行下一个方案。
独自思考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而珠暗和输作则还在争论之中。我正打算跟他们说话,就在这时,塞壬忽然发出了声音。
“等等,我从刚才那几个恶魔术士的记忆里找出来了一些信息。”她说,“输作对你们隐瞒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闻言,我立即默念询问:“是什么事情?”
珠暗的侦测谎言手串能够帮助她看穿输作的一切谎言,但如果输作没有撒谎,而仅仅是隐瞒,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还记得之前有个恶魔术士说红手套在昨天晚上给所有人发了消息吗?”她问。
“记得。不过因为有我和珠暗在,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我说。
“那条消息的内容是,红手套打算在今天下午召开集会,把如今在浦青市活动的所有前夜恶魔术士都亲手变成能够与自己共享知觉的耳目。”她说。
“什么……”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红手套为什么要这么做?增加耳目就等同于增加被我直接攻击他本体的机会,他不可能不明白。”
当然,如果他真的要放弃知觉共享的优势,就无法继续与浦青市安全局抗衡,所以他是宁可冒着被我杀死的风险也要增加耳目吗?
“他对自己的耳目们私下解释过,理由有二:一,因为浦青市安全局多了你这个援军,所以红手套也必须进一步地整合自己这边的力量,为此必须大量增加自己的耳目。”塞壬说,“二,他打算大幅度降低自己与耳目之间共享知觉的连接强度,而今后交换的知觉信息也会大幅度地简洁化,以继续作为他幕后指挥的材料。打个比方来说,如果他与耳目们以前交换的信息是视频文件,那么今后交换的信息就仅仅是文本文件了。而在这种情况下,纵使他在维持知觉共享的情况下被你杀死耳目,沿着连接传递到他本体的伤害也会极大幅度地降低。”
“原来如此……”我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如果红手套是打算为此而召开集会,那么我和珠暗根本就不需要博取那些耳目的信任,也有机会直接见到红手套本人。
不过,因为我的力量足以威胁到他的性命,所以我不可能来得及接近他。只要出现在他的一公里以内,他就会逃之夭夭。但若是那样,也可以采用珠暗昨晚提出的方案,先让没有战斗力的她接近红手套,再在至近距离用空间转移把我召唤过去,由我第一时间杀死对方。
“输作肯定也接收到了这条消息,只是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向你和珠暗隐瞒?”塞壬疑惑地说,“他加入安全局的条件是帮助你们找到红手套吧,明明有那么简单直接的方法,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回忆起了他此前的种种行为和反应,最终得出来了结论,“因为……他想要让我和珠暗堕落,想要让我们变得和他一样。”
与此同时,我也想好了处置输作的方法。
既然他之前那么想要让我和珠暗把不死人们烧成灰烬冲入下水道,那么我就用手里这管注射器,先把他转化成不死人再说。
第182章 无人阻止
虽然我很想要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输作为什么要陷害我和珠暗,又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利益,但他的动机很可能就是非理性的。
他向我们隐瞒关键信息,为的就是设置道德困境,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促使我和珠暗作恶并堕落。理性地说,他明明都打算跳槽到安全局了,却还要多此一举地做出这种事情,且不论暴露之后会对他的立场造成致命的破坏,即使没有暴露出来,也会为自己加入安全局的过程凭空增加诸多时间和精力的成本,以及失败的风险。他自己也多半是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
然而,为自己周围的事物带来破灭,是恶魔术士本能的邪恶冲动。这就好像是强烈的瘾,明知道会把自己也卷入破灭,就是忍不住去做。
像是这种“想要拉着其他人和自己一起堕落”的欲望,在咬血的身上也无比鲜明地存在着。她过去发展了那么多的恶魔术士,包括诱使鸣义堕落在内,都是这种邪恶欲望的体现。只不过与输作比较起来,咬血的手段显然熟练了不止一个级别,论及经验之丰富和资历之久远,更是足以去做输作的祖宗。
塞壬似乎还是无法理解输作的动机,她固然读取过很多恶魔术士的记忆,却好像无法“学以致用”地理解恶魔术士们的内心世界。或许她无法理解的不止是恶魔术士,就连正常人类的内心都难以全盘理解。
虽然她有着人性化的一面,但是过于特别的存在形态赋予了她与人类天差地别的视角和思维,以至于我经常觉得,我在最初见面的时候定义她为“人类”,是否过于武断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原谅输作的打算。之前的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这种邪恶至极的恶魔术士,是因为他有着无可替代的利用价值,但是既然他已经做了与背叛没有差别的动作,那么我也就不会再继续忍耐。
说到底,我要的也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这件工具”。
既然是工具,就必须弄清楚自己的本分。
输作和珠暗仍然在争论,我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似乎是觉察到了危险,输作神情微变地看向了我,正要开口说话,我便不由分说地蹬碎了他的膝盖骨。
珠暗错愕地看着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而输作则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输作痛苦地问。
“之前你是想要陷害我和珠暗吧,而且,我还感觉你隐瞒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我拿出了装着“污染”的注射器,“你以为我会继续放任你这种心怀鬼胎的家伙吗?”
说着,我用注射器尖锐地顶住了他的喉咙。
他脸色剧变,连声音都颤抖起来,甚至都忘记了要诘问我蛮不讲理的行为,而是连忙求饶起来,“别,别这样……如果,你如果这么做,我就会沦为连话都不会说的行尸走肉。我对你们还有用吧……”
“不好意思,我和浦青市安全局那些人不一样,对于不死人还是有些了解的。”我说。
并不是说接受了“污染”就会沦为连话都不会说的行尸走肉。“污染”只是会把人变成不死人而已,而不死人的关键在于“不死”,而非“变成僵尸”。这点我早已在首都的地下研究所就有过了解。
实际上这件事情很早便展现过端倪。白驹,狂信徒,博士,这三个人都是严谨的科学家,也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我是不死人,却谁都没有对于我仍然维持交流能力这一点产生过疑惑。原因很简单,在他们看来,不死人有着交流能力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当一般人受到“污染”的侵蚀之后,就只能够无能为力地坐视自己的肉体腐败溃烂,灵魂被囚禁在行尸走肉之中,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化为僵尸去捕食其他的人类,永世不得超生。但如果被污染的是擅长操纵自身灵体力量的术士,便依然能够操纵自己的肉体活动,与其他人正常地交流,就连肉体的腐烂进程也会在灵性力量的作用下得到遏制。
然而在“永劫不复”这一点上,一般人和术士在“污染”的面前都是平等的。
“开心点吧,你那么想要加入安全局,不就是为了避免与前夜一起被毁灭在安全局的力量之下吗?”我说,“而现在,你马上就可以获得究极的不死之身了。想必就算之后被我烧成了灰烬,你也依旧能够以那样的姿态永远顽强地活下去吧。”
输作不像是害怕折磨的恶魔术士,他害怕的应该是死亡。
但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讲究限度,如果要降临到他身上的是永恒的折磨呢?
“等等!为什么你突然要对我这么做啊?而且,你之前说我心怀鬼胎,你有什么证据吗?”他慌乱地问。
“你一开始和我们见面的时候也问过我类似的话吧。要如何证明你做过的恶,要如何定你的罪……我就直说吧,我没有任何证据。”我说。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地说:“所以……”
“所以,你就不要再让我继续头疼了,自己老老实实地把证据交代出来吧。”我说。
如果不是在这种绝对弱势的处境,想必他肯定还能够巧舌如簧地说出更多的话来,然而此刻,他却只能恐惧地呆住,然后嗫嚅地说:“就算我做了很多坏事,也没有到非得接受那种酷刑的地步吧……”
“你在抓来那些一般人并将其转化为不死人的时候,有想过事后如何让他们解脱吗?当然,那些被设置在浦青市各处的不死人,我事后都会想办法回收和超度,而对于你我是不会那么做的。从后果与惩罚的关系来看,那种酷刑对你来说确实很过分,也不符合律法的精神。”我说,“只不过,一想到那么过分的事情也要发生在你的身上,我就觉得很舒服。”
“你……不是说你已经变成好人了吗……”他喃喃地说。
而在我的注视下,他只能颤抖着将自己隐瞒的所有信息都说了出来,也将自己隐瞒信息的动机统统交代。就如同我先前所想的那样,他果真是对我和珠暗有着不可告人的邪恶欲望,想要让我们堕落到邪恶面,因此才会设计出之前的那些事情。
“你居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还胆敢做出那种事情……”珠暗看上去也迅速地意识到了红手套即将召开集会的信息有多么举足轻重。
而输作没有去看珠暗,只是祈求地看着我,“我什么都说了,你可以把注射器拿开了吗?”
“不行。”
我毫不犹豫地把“污染”全部打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发出了无比绝望的惨嚎,接受“污染”似乎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以至于连他这样的恶魔术士都在地上不停地挣扎扭动了起来。
迄今为止,他不知道给多少人带去了破灭,然而恶魔术士或许终究不过是模仿恶魔的人类而已,一旦自己也落入相同的破灭,便如此丑态毕露。
如果是换成咬血那样的混血恶魔又会如何呢?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到。
然而,咬血也不是真正的恶魔。从她的记忆里,我窥视到了明确的人性色彩。她是因为破灭会为自己带来快乐而追求破灭,换而言之,她追求的依然是快乐。
恶魔之血扭曲了她的人格,使其变成了极端的施虐与被虐心理混同的病态人格。尽管那是极其罕有的病例,却依然是人性的某种畸形显现,而无法归类于真正的似人非人之物。
我到底是在咬血的身上追求什么呢?
片刻后,输作彻底昏死了过去。
珠暗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止我,她应该用侦测谎言的手串确认了输作交代的都是真话。
仔细想来,输作在此之前也确实没有在重要的问题上对我们撒过谎言。他是不可能知道珠暗能够侦测谎言的,不过,就好像珠暗对输作缺乏信任而有所准备一样,输作肯定也很清楚我们信不过他。因此在重要的问题上,他可能会说些故意自抬身价的话语,却决不会给予与事实严重相悖的情报,以避免被我们用某种手段揭穿。
红手套是在昨天晚上告知所有恶魔术士要召开集会的,说不定就是在输作与我们初次见面的前后脚,或者要是赶巧,说不定就是在当时我和珠暗私下对话的时候输作接收到了消息,然后他就为了陷害我们而故意隐瞒起了信息。
侦测谎言这种手段往往很容易被“隐瞒”,以及被“当事人以为的真实”所欺骗。输作就是利用到了前者。
恐怕,即使是之前的陷害没有成功,他也还准备了更多的道德困境用来拷问我们,企图诱使我们作恶和堕落吧。
“或许输作之前说的也不无道理。”珠暗看着昏死过去的输作,她好像还在思考之前的问题,“眼前的几个人和将来的几百万人,到底哪边比较重要呢?”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去纠结。”我说。
“你之前是从那些恶魔术士的记忆里得到输作隐藏的信息的吧,但是如果你没有得到那样的信息,我们接下来就会一筹莫展。你不可能预知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但你还是放弃了那个潜入方案,为什么?是因为觉得即使是为了大多数人,也不可以牺牲极少数人吗?还是说……”接着,她又看向了我,迟疑着问,“你是为了我……才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吗?”
“没那回事。”其实我也摸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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