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奶糖糖糖
但并不意味着,许都城就没有荀彧的陵寝。
事实上……许都城郊也特地空出了一处陵寝,当年就是为荀彧下葬准备的,只是最后没有使用,权且作为了疑冢。
这里的墓碑比寿春的那座更大,因为是故乡的缘故,祭拜的百姓也更多……
甚至许多许都人都认定,荀彧就是葬在了这里,与他的家乡融为了一体。
许都城郊的荀彧陵寝距离许都城还有一段距离,曹操尚在赶赴那陵寝的路上,许都城内的荀府却像是突然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覆盖。
荀府祠堂内……荀彧的六个儿子……连同荀家的小辈荀闳、荀绍均立于此。
六子的母亲,荀彧的夫人唐氏站在最前,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的朝着眼前的灵牌行礼。
而后……唐夫人坐在了主位上,一干儿子、侄儿则分列两旁……
可以清楚的看到,这里的每个人眼眶中都饱含着热泪,俨然……坊间那演绎出“荀令君”一生的大戏已是不胫而走,其中的内容传到了这里,传到了荀府中每一个人的耳畔中。
“呜呜呜——”
隐隐可以听到唐夫人的啜泣声,这位昔日桓帝时期臭名昭著五侯之一的唐衡之女,如今已经成为了荀家的当家女主人,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荀家的门楣。
此刻,她的心情是沉重的悲痛,仿佛是因为那戏剧中的一条条故事,让她无法克制的回忆起了那位翩翩儒雅的丈夫,那位一生汉臣的丈夫,那位让人可歌可泣、可敬可怜的丈夫!
“原来,这便是文若……他……他一生不纳妾的原因!”
是啊,当唐夫人听到第一出戏的故事时,她已经泪如泉涌……
——『不管谁笑我攀附权势,不管谁笑我傻,孩儿主意已定,誓娶唐氏为妻,且永不纳妾!我们荀家不改诺言,我荀彧一生宁死亦不改诺言!宁人负我,我荀彧绝不负人!』
这一句句……几乎让唐夫人泪崩。
“娘,那曹操提前两日迁都,更是大肆宣扬去祭拜父亲……他……他……他安得什么心?这还不昭然若揭么?”
幼子荀粲话引发了此间所有荀氏子弟的共鸣与同仇敌忾。
“是啊……我就觉得爹死的蹊跷,原来……原来……”
“二弟……”
“许他曹操如此做?就不许我等去说?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真相……就一定要被埋没么?”
说最后这句话的是荀彧的六子荀顗,说话间,他就疯了一般的往外闯……
而此刻,荀府的门外早已围了许多百姓,这些百姓都是来求证的。
但府院内,官府早已加派了官兵,这种时候……谁也出不去。
“你回来……”唐夫人大喊一声,让荀顗脚步一顿……
唐夫人接着吩咐,“大哥留下,其余你们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不许出来——”
“娘……可……”六子荀顗不服……却被大哥荀恽拦住,这位刚刚被曹操封为虎贲中郎将、嗣侯,即将迎娶曹操的女儿安阳公主的荀家大哥,他显得比任何一个弟弟都更成熟,也更稳重。
“出不去的……”他提醒道,“都听娘的吧,都下去吧,就当这一切……都与我们荀府无关”
荀恽的话落下……
一干弟弟即便是不愿意,却也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六子荀顗、幼子荀粲更是气的在祠堂门前直跺脚。
终于,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的归于虚无,祠堂中只剩下唐氏与荀恽两人。
“娘……”
荀恽刚想说什么。
却见唐氏缓缓走到荀彧的灵牌前,然后轻轻的提起这令牌,小心翼翼的用丝帕擦拭掉其中的灰尘,又为灯下……填满了油。
这时,唐氏像是突然感觉到哪里不适,她捂住胸口,做出一副痛苦状。
荀恽仿似察觉了什么,连忙呼喊“娘……”
可唐夫人却摆了摆手,像是忍着极重的疼痛缓缓开口,“我……嫁与你爹三十七载,一直是他在照顾我的心情,我的名声……他与我相敬如宾,他从来小心翼翼,生怕提及我父亲做的恶事,生怕提及坊间对我的非议……”
“也因为他,让我与桓帝时期五侯的恶名疏远,我却不知……这些让他背负了那么多……三十七载,都是他再照顾我,我也该为他做点什么,文若是‘为官三十载,终无汉禄可食’,我唐氏亦当追随亡夫,不食魏禄,绝不迁族,荀家一门永为汉臣!纵是荀家女眷,亦永不侍魏!”
说到这儿……
“噗”的一声,唐夫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是黑的,很显然……不知何时,她已经先服用过剧毒。
“娘——”
荀恽张口,可喉咙仿佛一下子哽咽住了,竟是沙哑到一个“娘”字都喊不出来。
这一刻,他的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帘般“噼啪、噼啪”的往下落……
而他那嘶哑的嗓音,哭不出一声来的面颊上,仿佛写满了苦涩与狰狞。
终于……过了良久,荀恽的嗓子仿佛才有一些知觉,他没有再哭泣,而是拿起丝帕替母亲擦拭干净了面颊上的血水,让她洁净如新妇一般的躺在父亲荀彧的灵牌前。
“娘……”
沙哑却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爹素来喜干净,若……若在地下看到娘这般沾染污秽的模样,定会责怪于儿……娘既执意要走,那便与爹一样……干净的来,干净的离去,孑然一身,赴那九泉之下与爹相会吧!儿……儿很快也会一并赶去的。”
说到这儿,似乎荀恽已经为母亲整理好仪容,他最后替母亲整理了下衣角,每一个细节都不落下。
直到这时,他才缓缓的站起,转过身……不知从哪取出一条白绫。
然后他一边将白绫系于房梁之上,一边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语:“君子要与时屈伸,也要以义应变……好一个《荀家祖训》,呵呵,可与时屈伸,以义应变,爹教导我们的是……这应变终究是有底线的,底线是一个‘义’字……孩儿也当追随爹,至死遵循荀家留下的大义——”
说到这儿,荀恽最后留下了几个字,然后缓缓踏上竹凳,将脖子绑在了白绫上,然后双脚一个用力,竹凳被踢开……荀恽整个人便被那白绫紧紧的勒住。
这一刻,他的双目赤红,他的面颊上血色紧绷,可哪怕是最后,他都没有喊出一句“救命”,他像是很享受这种死亡,这种慨然赴死。
——杀身明逆顺,濡足救危亡。
——未必荀文若,甘为操子房。
这诗说的是荀彧,但也说的是荀家的门楣,说的是荀家的家教……
万古长夜中的一盏灯火,荀家会努力的追逐;
可魏武霸业一人之下……哪怕是不义的一粒沙,荀家亦会弃之如糟粕——
死了……
唐夫人与荀恽都死了。
祠堂内袅袅有青烟升腾……
良久,良久……当荀府的大门被群情激奋的百姓冲入,当这祠堂的大门洞开,当唐氏的尸体,当荀恽吊死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也展现在每一个荀家子嗣的面前时。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荀令君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很快,就有人从桌案上找到了荀恽留下的最后的字迹……
——『颍川荀氏,忠于汉室,不食魏禄,誓不迁徒!』
当这十六个字被无数人念起。
几个本哭的声嘶力竭的荀氏子弟,一个个收敛起了他们的泪水,然后……他们在笑……仿佛是笑,他们终于能与父亲,能与大哥,能与母亲,能与荀家一门忠烈列在一起。
“娘,大哥……我也随你去了——”
“爹、娘、大哥,咱们泉下相聚——”
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这颍川荀氏的祠堂,这一刻竟沦为了荀家子弟一个个赴死的修罗场。
“颍川荀氏,忠于汉室——”
“不食魏禄,誓不迁徒——”
“啊……啊——”
“啊……啊——”
飞蛾扑火一般……自杀而亡。
或许……这才是“留香荀令”这一出戏的最后一幕,也是注定最高潮的一幕。
……
……
似乎是因为曹操大肆宣扬去祭拜荀彧。
荀彧的陵寝处出现了许多崭新的白色布条,上面有的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有的……则写着“令君千古”这样的字眼。
许多大魏文武也随着曹操一道前来祭拜,非常时期,大家伙儿一个个素服加身,哪怕是没有哭的想法,可一个个眼眸中泪水萦绕,含泪望着那冰冷的石碑。
终于,一阵马蹄传来,是曹操带着护卫来到了这里,守卫高唱道:“魏王祭奠——”
哀乐顿时高亢了几分,曹操身着素服,大步行至荀彧的陵寝石碑前,他悲声哭道:“文若!令君!孤念你的紧哪……”
说话间,他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一把抱住石碑,失声痛哭……这泪水中有祭奠,有悲恨,也有局势使然下的无奈与茫然。
可最重的还是悲恨,恨这个他们二十年风华正茂的相知相许,可这份相知亦无法挽回他的心,他的一生,哪怕是最后的时刻还是想着汉室。
除此之外,恨的还有——文若啊……你就是死了,可做鬼也不放过孤么?也要再让人利用……再害孤一次么?
呼……
一阵沉沉的悲痛声中,曹操表现出了极致的痛苦,他大声喊道:“文若,你我共事二十年,平敌酋,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君王佐之才,曾许我平定天下,如今天下未定,可君却先我而去,文若……文若,孤只恨不能与你同归……同归啊!”
曹操是最出色的演员……
他哭着哭着,忽然身子一软,像是要晕过去,吓得许褚慌忙上去搀扶。
曹操却微微睁开双眼,虚弱的说,“可……可文若,你可知道……你的殒落正在被小人算计,那些小人正在编纂谣言,正在借此诽谤于孤……孤一生被人误解,孤素不畏人言,可你不行啊……令君素来高洁?怎能遭此宵小之辈的污蔑?令君知孤,孤知令君……令君不会害孤,孤又何曾想过要害令君呢?”
说到这儿,曹操提高了声调,“什么‘君幸食’,什么‘为官三十载,终无汉禄可食’,令君食的是汉禄,孤食的也是汉禄,孤还要做汉的征西将军,去重塑那冠军侯封狼居胥的伟业……令君哪,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有宵小之人正在……正在造谣诽谤,他们是觊觎……觊觎令君为孤谋下的这大业呀!”
“可笑啊可笑,二十年来令君与孤周游征伐,勠力同心,令君之功业,上披浮云,显光如约……天下之定,大魏之兴,此皆令君之功也……令君之官爵,史官之记载,均不足以彰显君德行功业于万一……君配享太庙啊!君……怎么能被那宵小之人利用,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曹操的声音到了这里,他的泪水“啪嗒、啪嗒”的就落下,他这辈子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为济北相鲍信哭过;
为典韦哭过;
淯水祭奠战死将士时哭过;
感陈宫杀身成仁哭过;
祭奠袁绍时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