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奶糖糖糖
关麟的声音再度吟出。“你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怎么现在悲天悯人的!”
“我才没悲什么天……悯什么人……”刘禅连连摆手,他一副嘴硬的模样,可硬不过三息的时间,他的语气变得踟蹰:“这山村里……这山村里……”
关麟摆下几粒石榴,然后往嘴里一塞,然后将一张竹凳挪来,他坐在竹凳上,看着刘禅,伸手示意:“别停啊,接着说。”
刘禅咬了咬牙,也不知道是在组织语言,还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说起。
过了良久,他才说,“关四哥?你还记得,这些山村里的孩童么?”
“你说的是鱼豢?”
“不止是他。”刘禅摇了摇头,接着说,“那个跟我一样大的姐姐,她一大清早就去山上捡柴,然后在村口卖柴,我问她……为何要她卖柴?家里没人了么?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他说……爹娘都生病了,弟弟也生病了,翁翁累垮了,她要不捡柴卖,全家都没有吃的了!都要饿死,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
经刘禅这么一说,关麟莫名想到了夏侯涓。
这就是为何她的养父夏侯渊都当将军了,夏侯涓还是要去捡柴。
就是因为小时候,夏侯家太穷了,穷到哥哥一家饿死,把女儿托付给夏侯渊,穷到……为了养活夏侯涓,夏侯渊不惜饿死自己的长子;穷到必须替曹操顶罪,也要靠上曹嵩这棵大树!让一家人全部都活下去!
但……这世道上,又不是每个穷人,都有曹嵩这么个富亲戚。
还是那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刘禅还在张口:“还有昨天早上,我去山泉洗脸,却看到了两个小孩子各自背着一箩筐的草药,正在林间歇息,哥哥先起来了,弟弟却依旧熟睡着,可能是要赶早市,哥哥拍打着弟弟的脸颊唤他起床,然后两人互相搀扶着,背着那重重的草药往集市去了……我看他们的年龄,怕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后来听人才知道,他俩已经没亲人了……”
这……
只有六、七岁么?
别说……
刘禅讲述的这一条故事,真的让关麟有一些触动。
不过很明显,刘禅的触动更大,这一个个小孩子正在经历的,让刘禅不由得审视自己的过往。
这是任何大儒都无法赋予的最生动的课堂。
刘禅的声音还在继续,“再说那鱼豢,咱们住在他的家里,他与婆婆已经过的够苦了,可婆婆还是做了一盆菜,蒸了饼让我吃。”
“其实这菜一点都不好吃,可哪怕这样,我看到舀菜时,鱼豢也只是给他自己舀了一口菜汤,他要把更多的菜让给咱们,然后他蹲在角落里,拿饼蘸着汤吃,可他脸上的笑是藏不住的,像是哪怕这样,对他而言都是极大的美味……还有婆婆,她没有拿饼,也没有吃菜,只是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块儿都发霉了的菜饼……那能吃么?可……可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说到这儿,刘禅已经快到泪崩的边缘,可他还是接着说,“还有……还有今天正午,子龙叔送来一大盆菜,让村里的孩子都来吃,可我看到……有……有三个孩子舀了菜后,一口都没吃就往回跑,我偷偷的跟着他们回去,原来……他们家里,要么就是相依为命的弟弟,要么就是生病的爹娘、翁婆,要么……要么……”
这时候,刘禅的泪已经涌出,鼻息间的啜泣,让他根本无法继续开口。
这……这只是一口饭哪!
这……这只是一口最朴素的饭哪!
这,这饭……甚至,在刘禅看来,若是于左将军府的伙房里端来,他一定会颇为嫌弃,继而一口不吃。
终于,随着这一阵泪腔过去,刘禅咬着牙,接着把话说完,“要么,他们会收起来,等家人回来一起吃……这小小的一碗饭,可能就是他们三日,甚至五日的口粮啊!”
“还有……还有哥哥背着襁褓中的妹妹来领饭的,还有……还有九岁的男孩儿跟着他爹一起下地耕种的,那……那熟练的动作,让我看的……看的只觉得心疼!”
说到这儿,刘禅又一次在情绪上崩溃,止不住的泪水如泉涌般“啪嗒、啪嗒”的就往下流。
穷人家的孩子让他觉得心疼!
可……谁又不心疼呢?
这时候,关麟没有去安慰刘禅,他刘禅自己领悟到的,比他要引导、讲解的更强得多。
刘禅今夜像是个话痨一样。
或许十二年来,他所有的感动都要在这一夜悉数爆发,“这些山村里的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可无论大的、小的,无论是力气、毅力、吃苦,我都比不上他们……”
“小时候诸葛师傅让我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这些字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可现在,我好像突然就懂了……”
“噢!”关麟郑重其事的询问,“说说看——”
刘禅顿了一下,“其实那意思,诸葛师傅都讲过一百次了,可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上天要将大任降落在人的身上,一定要先使他的内心痛苦,使他的筋骨劳累,使他经受饥饿,使他受贫困之苦,使他内心不如意……今天看来,我全懂了,因为……比如这些山里的孩子,他们就是这样的环境啊,也是这样的环境,让他们养成……比我更坚定十倍的性格,这样才能成大器啊!与他们比,我……我是那样的不堪!”
『好——』
这一声,不是关麟心头呐喊的,而是赵云。
赵云护卫阿斗的周全,再加上前车之鉴,自然,刘禅深夜从屋中走出,赵云当即就追了上来,默默地在身后跟随。
故而,关麟与刘禅的对话,包括刘禅仿佛突然开窍一般,吟出的这一番“大道理”,赵云悉数听在耳朵里。
——『厉害啊!厉害啊!』
赵云除了惊叹刘禅心智成长的速度如此惊人之外;
也惊骇于关麟那不可思议却卓有成效的教导。
——『这山村来的太对了!』
这边,赵云还在感慨。
那边,关麟已经开始语重心长的问刘禅。
“所以,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刘禅立刻回答:“以往黄皓总是带我玩,我的眼里除了玩闹,什么也没有,可现在,我懂了,如果没有我爹,那我与这些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就是三个我绑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他们!”
“这倒不尽然。”关麟比划着揉揉肚子说道:“至少,他们三个绑在一块儿,也没有你重,在重量上你还是很厉害的!”
关麟是开玩笑,以此让刘禅的心情和缓一些。
可现在的刘禅,心情沉重,哪里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
不远处突然传到一道声音,“吾儿,吾儿——”
这声音吸引了关麟的主意,也吸引了刘禅的注意力,两人迅速往那边走了几步。
却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翁翁正拄着拐在山林间寻找他的娃儿。
“这么晚了?他家娃娃还没回来么?”刘禅忍不住问道。
“什么娃娃不娃娃的,老翁这把年纪,他儿子……你得唤叔伯!”关麟适当的提醒了一句。
“吾儿……吾儿你到底在哪里?”
这老伯的声音再度传来,宛若夜半时分的孤魂野鬼。
关麟与刘禅有些害怕,却更是好奇,两人正要进一步靠近,却被一双大手,分别将两人拉住,两人回头,是赵云。
“子龙叔?”
刘禅先一步张口。
赵云则是向关麟示意,然后他指着那老者淡淡的道:“我已经提前问过了,这老者三十多年前丢了儿子,从那时起,每一夜都一遍一遍的在山间找?”
“那他儿子呢?”
“听说去当兵了,那时候……山里的很多小孩子都想立功,想当官……于是去从军。”赵云细细的讲述起来,“可战场无情,哪那么好当官?那时候地方军跟黄巾军打……打一场败一场,于是,许多官兵就带着人去村子里杀百姓,割了首级冒功……”
“这位老伯的儿子是个小头目,他举报了他们将军,哪曾想……他却被绑了,然后堵了嘴杀了!倒是……为了息事宁人,从那时候起,那些官兵再也没有来这个村子里杀村民冒功。”
“那后来呢?”刘禅一双眼睛睁的浑圆硕大,“就……就没有人替他讨回公道么?”
“公道?呵呵……”赵云笑了,“在这礼乐崩坏的乱世,哪有公道?谁又会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能放过这村子,已经……已经是万幸……”
“所以……”这一刻的刘禅瞪大了眼睛,他看看赵云,又看看关麟。
恰巧……
那老伯的声音再度吟出,“吾儿,你回来啊?吾儿……爹给你点着灯,你跟着灯回来啊!”
声音越发凄怆,也让刘禅越发的激动。“所以……就没有公道了?人……就白死了?不平……这世上竟还有这等不平之事?”
“或许……”关麟终于开口了,“或许这就是你爹、我爹、咱三叔、诸葛军师、子龙将军,还有那一群有信仰的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意义吧?”
“他们想恢复的其实未必是汉室的名号,而是那个百姓心中,结束战乱、安居乐业、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
随着关麟的话……
刘禅怔住了。
关麟的话像是带着一种魔力,让刘禅遐想。
这还是刘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到他爹在做的事儿!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他爹,对诸葛师傅,对所有在做这件事儿的人产生的由衷、狂热的认同。
这一刻,刘禅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不由得揣成拳头。
这一刻,他内心中有一股炙热的血液,仿佛在激荡着他……在牵引着他,告诉他。
——结束战乱、安居乐业、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阿斗,你也是其中重要的缔造者啊!
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刘禅有一种“主人翁”的感觉。
原来,这世上所有的快乐,都是有人为他在“负重前行”;
原来,这世上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两个字:
——希望!
夜愈发的深了,也愈发的黑了,可这一夜,刘禅仿佛看到了光!
……
……
樊城以西的平鲁城,此间将军府正在举办酒宴,列座的有曹仁、赵俨、徐晃、严畯,还有包括殷署、牛盖在内的一干副将。
曹仁举觞:“本将军奉天子与魏王令讨伐逆贼,今日幸得东吴使者严先生辅佐,不胜荣幸,来,本将军敬严先生一樽。”
曹仁这么说,已经将酒樽提起,可严畯的一门心思都在别的地方,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门外,像是在迫切等待着什么,浑然忘我一般,曹仁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自然,更别说举起酒樽。
这……
登时曹仁有点尴尬,在场的一干文臣武将也都悉数尬住了。
在他们印象中,这还是第一位,不理睬“天人将军”敬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