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奶糖糖糖
“大兄…”
“大哥…”
夏侯渊与曹洪同时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没什么…”
曹操深深凝视了他们一眼,就像是颇为留恋与哀婉,但他努力的表现出克制,他笑着说,“只顾着我们喝酒了,我们倒是忘了,一起敬那些…这些年随我们一道,却无法在这里为孤庆寿的人…我们当敬地下的他们一樽酒啊…”
众人立刻明白了曹操的用意。
他们再度回席,曹操那带着略微颤抖、磕绊的声音吟出,“就用孤这一杯酒,去祭典韦、祭奉孝、祭荀令君、祭庞德、祭曹仁、曹纯、曹休、曹真,祭程昱、满宠,祭孤的儿子曹昂、曹冲,祭孤的侄儿曹安民,也祭…祭那些因为孤年轻时重典之下死去的名士,祭那些在徐州彭城、在雍丘、在宛城、在官渡、在邺城…死于孤屠刀下的万万千千,千千万万的黎庶——”
这一句罢…
曹操用力的将酒杯掷下,感叹流涕,一边流泪他一边大笑。
这等极致反差的画面,恰如曹操这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他任人唯贤,他乱世用重典;
他敢启用鸡鸣狗盗之徒,却也敢屠刀挥砍名士,惹得天下骂名;
他能手起刀落,在彭城,在雍丘,在邺城,在官渡屠杀黎庶,他也能看着‘生民百无一’的情景,发出那让人看不明白、听不懂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声吟与尴尬!
他能明知刘备是这样一个宿敌,却在青梅煮酒后放过他,也能与关麟摒弃前嫌,在外族侵入的关键档口,配合无间,用他的霸道与残忍,再度葬送四十万胡虏,让大汉再度能染指西域,恢复西域之都护,之雄风!
诸如这样的反差,在他的一生中…太多、太多了——
此刻,曹操的目中含泪,最后、缓缓扫过肃立的族人、兄弟。
逝者已逝,可这些活着的人,他更应该倍感珍惜。
他最后朝他们示意,让夏侯惇、让夏侯渊,让曹洪,让这些侄儿退场,同时,他拍手赋诗,一边打出节奏,一边唱着。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一遍一遍的打着节奏与韵律,一遍一遍的唱。
直到…直到所有的族人离开了这里。
一时间,这诺大的魏王宫殿,只剩下了他曹操一个人。
不,还有留在最后的夏侯惇与张辽…
夏侯惇眼瞎,心里却透着明亮,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由得眼眶处涌出血迹…
“大哥…大哥…”
还是曹操亲自扶起了他,“元让,孤从来没有怪过你!”
“你一生清俭廉洁,孤赏赐给你数百万钱,金银、珠宝、布绢更是无数,可这些…你全部都分给将士,位极人臣而不置产业,你有协助孤定天下之功,却又甘心屈居前将军而不受汉之封赐,别人看不懂你,孤最是明晰,你这是把你此身此心都献给大魏了!”
“可…这又恰恰是你的弱点,是你能被利用的地方…时至今日,只能说是那关麟高明,李藐这步棋用的妙及,却不能说是你昏聩…或许,你但凡对大魏不忠诚一点,对孤不忠诚一点,都不会成为那关麟的选择…”
“大哥…”夏侯惇哭的更汹涌了。
曹操却是拍拍他的后背,“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回去吧,元让…你回去吧…”
听得大哥这么说,夏侯惇那粗糙的握住曹操不放的手终于松开。
“大哥保重,大哥保重,大哥…大哥保…保重!”
夏侯惇的嘴巴张开,一脸三个保重,他带着泪,带着血,这才绝然的离去。
最后留下的是张辽了。
也正因为只他一人,曹操的话已是推心置腹。
“文远,葬送那四十万胡虏,这一战你打的漂亮啊!”
“是大王谋算的好!”
“哈哈…”曹操笑了,“算上孤的所有族人,孤的爱将,其实…孤最不能割舍的便是你啊!”
“你与云长、元直一样,都是义士…哈哈哈,你也知道,孤最喜欢义士了!所以,孤不想,也不能看着你因为曾是魏将的缘故就被埋没,就黯淡了下来…”
“白狼山、逍遥津,便是时至今日,孤依旧忘不了你打出的这赫赫声名的战役,许些时候,孤都在感念…得亏是孤在白门楼擒的那吕布,得亏关云长那日做保,否则…孤当真错过了孤手下的第一勇烈,错过了能比肩关云长的义士…”
听到这儿…
张辽的心头也有某种感应。
“大…大王…”
他不由得咬唇,铮铮铁骨的汉子,此刻…也不由得啜泣了起来。
“哈哈哈哈…”曹操却在笑,不光自己笑,还双手按住张辽的肩膀,“文远,笑一个,你给孤笑一个!孤命令你笑一个!”
听得曹操这么说,张辽勉力的笑了一下,哪怕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好了,文远…回去吧…”
曹操最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张辽拱手,依依不舍的告别。
临行前…
“文远…”曹操意味深长的喊出一声,他郑重的嘱咐张辽,“别忘了,孤那征西的梦想,还指望着你替孤去实现…千万…千万别忘了。”
曹操这话,像是颇为克制。
又像是意味深长…
更像是他还有千言万语,但这种时候,所有的话都不能道破…
“大王,保重!”
张辽庄重的拱手一拜,然后抹了把眼,离开了此间宫阙。
该见的人,都见了——
该留恋的也都留恋过了——
也就是这一刻的曹操,他收敛起了所有泪水,他转过身,走回了房间。
房间幽暗…有一处帷幕!
他一步步的靠近了那帷幕,仔细去看,那帷幕后好像有一个黑影。
而此刻…曹操正一步一步的接近那黑影。
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离别,仿佛就向那黑影走过的几步,曹操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出来吧——”
随着曹操的声音传出,那一直藏在帷幕之后的黑影终于迈步走出,行至光下。
是法正…法孝直——
这个刘备的影子,站在他光明对立处黑暗一面的使者,已是款款走出。
别人还在因为册封刘备为汉中王而设宴,欣赏歌舞…
法正却已是第一时间走到了这里。
他凝视着曹操,曹操也在凝视着他…
一双深邃的瞳孔仿佛隔空会晤,仿佛交流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还是法正率先张口。
“你已经做决定了?不是么?”
“其实你有机会不死的,就是那次你与云旗商谈,征服大汉以外的地方,如果那时,你把我出现这件事儿告诉他,或许他会征得吾主的同意,将你送到云南,从那里开始新的征程,至少…可以摆脱我,摆脱这注定死亡的降临与禁锢!”
“但是…你没有——”
法正说这一番话时,他都有些疑惑。
因为他面前的,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操啊…
他为何会放弃这唯一得生的机会。
反观曹操,他并没有向法正解释,而是自顾自的指了指桌案,“上面有两封信,一封替我交给我的族人,另一封…”
“是交给吾主?魏王还有话要对他说么?”见曹操迟钝,法正猜测道…
“不是玄德!”曹操回道:“这信是给云长的!我与玄德要说的话,两次青梅煮酒都已经说罢,我曾经放过玄德,玄德也助我坑杀胡虏,完成了那最后的征西宏愿,我俩两清了,再多说已是显得矫情…孤,可不是一个矫情的人。”
“我知道了…”法正看了一眼那桌案上的两封信,他沉吟了一下,虽还是不懂…在生与死的抉择下,曹操为什么会选择死!
但这个选择,法正能想到的理由…无疑让他敬佩。
“是因为你的族人?你若不死,他们永远都会被监视,都会有文吏去死死咬住他们不放,都会有武人担心他们会造反,所以你选择…用的你死,成全你全族的解脱?是这样么?”
法正抛出了他的猜想。
但立刻又摇头。
“可我又不懂,这还是你么?你当初杀吕伯奢时、杀边让时、杀孔融时,屠徐州、雍丘、邺城、官渡时?你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此生在吾主的影子里杀掉的人很多,也有比你更凶戾的,可你…是我遇到过最复杂的一个,你好像极致的凶残,又好像有柔软的一面。”
听得法正这般讲…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宁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呵呵,这是孤;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也是孤;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还是孤…当此乱世之中,只有胜者与败者,胜者可以去谈仁义,弱者只能被抛弃,自古以来就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忠义和奸恶,凶残和柔软,这些都不是从表面上看出来的,莫说你法正看不懂我曹操,即便是他关麟,也一样看不懂我曹操…”
说到这儿,曹操似乎察觉到,他话多了,也密了,他本不该对法正说这么多。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法正,又让他想起了郭嘉,想起了那段他与他的影子一道的故事。
“法正啊,都这时候了,孤就对你说句真心话。”
“其实从那一日飞球降落五丈原,从孤见到云长的一刻起,孤就知道,孤已经输了,孤输的一败涂地,也是那时,孤就已经做出了今天的决定…”
“哈哈,孤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见到玄德站在那高台之上,孤这样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孤输给他…但在孤离去之前,却有那么一些事儿需要做,一些后事需要安排…”
听到这儿,法正默然。
过了片刻,他才问:“是漠北胡虏,还有…你族人的安危——”
“这是一件事!”曹操眯着眼:“孤一生…罢了,罢了,本不该与你说这些…”
曹操那方才高亢的声调,突然就戛然而止。